半夜響雷不斷，大雨越來越烈。我忽然驚醒，想著要將屋外的那兩隻小羊，牽進屋內避雨。我坐起身來，才發現自己回到高雄，已不在馬祖津沙。那麼此刻，我能下樓去牢牢牽住誰，進屋躲雨？我的腦中一片空白。我和現實的距離原來不只五樓。
離開馬祖的前一晚，枝蓮將我接回牛角村。她問我，怎麼能這樣安靜？我不知道回答什麼，只是笑笑。廣義接著問，我來了馬祖有什麼印象深刻的，跟大家說說？我說，我不想說，沒什麼好說的。他說，他很失望。我聽不清楚，再問了他一次，是他失望還是我失望？他重複說了一次，他很失望。
我說，我不想用任何言語去描述這裡的一切。因為我還身在其中，不打算離去。我不願意拉開一個客觀的距離，去輕輕談論一個跟我骨肉相連的東西。最美的感情和最痛的感情一樣，我都越來越不願意用言語去瓦解它們的整體。所以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中午離開牛角村之前，文化局長來叫我去漁寮書齋吃飯。我跟在他身後，沿著彎曲的石階步行而下，心想這是我倒數第二次走這條路。坐在飯桌上，我只點了一杯紅茶。他以為我客氣，我說，這是我在這裡最喜歡喝的。我沒說什麼話，想起我面前的這張桌子也是上次跟枝蓮來吃飯的同一個位置，我也同樣點了一杯紅茶。我不再因為自己的沉默而自責愧疚，我知道我的言語拙劣，怎麼也說不清我珍視與敬重的心。我只能一逕笑著。
匆匆回到枝蓮家收拾行李，離開前回頭看了一眼空蕩的客廳，忽然看見天井的光線垂落在桌上那尊木雕的菩薩腳邊，溫煦地托住了她的肉身。這是我在枝蓮家的最後一眼，我靜靜供在心裡。步下一層層石階的時候，我沒有再回頭。我已能背對，記得所有。
到了機場，看到廣義來送行。我向他道謝。我說我最遲明年的霧季就來，我要別過人潮，自己走遍這座島嶼。
飛機一離開地面，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像是第一次離家，從沒想過離開一個地方，就有了故鄉。
飛機升空的時候，我望著底下的海灣，試著辨認這些天來住過的牛角村和津沙部落。我還沒認出來，就飛遠了，剩下一片晴空。我拿起手邊的報紙，第一行就讀到陳菊在凱旋路焚香祈禱：「任務完成了，趕快歸隊，讓我們找到你們！」我就哭得更厲害。我多麼希望承擔好自己，也能照護活著的人們。而此刻，雨繼續落下，我知道我能搭建的房子，我將開始搭建。無論自己多麼渺小，沒有多餘的力氣嘆息，待在風雨之中，守著身心的竅門，這是馬祖人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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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俞萱簡介：
寫詩、影評，策劃影展與讀書會。
著有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
部落格「你笑得毀滅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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