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辭歲之際，重溫當年前線小島的賭神發財夢
《枕戈待月．馬祖無戰事一九七三～》
四~五部曲的中間序章：賭
遊子胡雲 攝像 曹雲峯
賭
宋真宗有一回與近臣侍從賭博作樂，萬歲爺賭技平平，賭運又差，輸到心頭惱火，遂將所剩現銀悉數推出，想要押一把定輸贏！
但全部賭金才剛出手，便已覺得過於輕率冒險，而心生悔意，面有難色。
大奸臣參政王欽若見狀，趁機進讒：「陛下，博者輸錢欲盡，乃罄其所有出之，謂之孤注。此景猶如澶淵之役，寇準以陛下為孤注，與虜博耳。苟非勝虜，則為虜所勝！置聖上於險境，斯已危矣，非與陛下畫萬全計也。」
宋真宗聞言，細想當日情勢，雖已事隔多時，仍不免一身冷汗。
景得元年（西元一零零四年），遼聖宗與蕭太后率二十萬大軍入侵北宋，一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的殺到黃河北岸。朝野震動，群臣軟弱倡言遷都，唯寇準獨排眾議，力主御駕親征必可獲勝！
迫於無奈，只得盡力一搏，真宗到達澶州，遼軍氣勢正盛，軍情危急，寇準不顧眾人反對，敦請聖駕過黃河，入澶淵城北城督戰，稱此舉可穩軍心保江山。
宋軍見到旌旗飄揚幡幢簇擁，皇帝的座駕傘蓋現身在北城樓上，士兵歡聲震天，軍威大振，開始扳回局面不致覆滅，爾後簽定或許屈辱卻換來和平的澶淵之盟。
太祖、太宗以降，宋朝皇帝多怯戰膽小，真宗正是始作俑者第一人！是故，一聽王欽若提及當時，依然恐懼不已，想到寇準賭上先皇江山，皇帝寶座和天子性命，便怨尤難平，由是將寇準貶放外地，從此疏遠。
一千年之後，馬祖人集體進行了一場也是孤注一擲的賭局，押下去的資產和輸贏的代價，不比當年宋真宗來得小。
離島建設條列的博弈公投，在澎湖與金門相繼否決及撤回後，最終於馬祖居民手中投票通過。全亞洲人都知道我們想把自己家搞成賭場，但這只是換到籌碼，賭局才正要開始。
島民長期走不出困境又失去自信，竟將僅剩的自然純樸，珍貴的好山好水，兌換成籌碼，一次孤注全押了，來個一擲決勝負！
還好！這事鄰居不苟同，中央不作動，投資者問題一堆兜不攏，結果馬祖人被擺了一道後．案子作罷沒輸贏。就像常常掀起熱議的南北竿大橋一樣，前期深度的研考評估、初期廣度的匯集探討都未到位，在付出代價與收穫成效尚利弊難分時，便一昧豪賭的孤注一擲，兩者決策思路與處理模式的高度是旗鼓相當。
還是因為馬祖人生來就賭性堅強？博弈成癮？
其實老天爺對馬祖居民並不薄，我們一直認為孤絕艱困的生存時空，正是賜予海島遺世卓立、紛華不染的重要條件，這也是神話之鳥從天而降的前因後果。沒有這些特殊的歷史淵源地理環境，來留下馬祖自然山林的海闊天空，我們現在要憑什麼能夠與眾不同？又要依侍什麼能夠勝出？
馬祖是塊剛出土面世的璞玉，要精雕細琢鑲金包銀，或自然呈現瑕不掩瑜？
對世外桃源的珍稀小島來說，越是規模龐大的建設，越是影響深遠，難以回復。過度自以為文明的開發，傷筋動骨若面目全非，豈不是上愧祖宗神明辱地靈人傑在前，下怍子孫土地毀山明水秀在後，這是美麗的追求，還是天真的荼毒？ 是選擇還是賭注？時間會有答案。
說這些似乎無益，還不如說宋真宗來得有趣。
我們言歸正傳，講到賭，我們家是乏善可陳，真的沒甚麼好說的。
但我叔叔一家人對於賭，真可謂一門忠烈，沒有一個不熱愛！
叔叔年輕的時候愛賭，不但輸掉兩、三塊農田，就連面子跟路權都給賠上了。
我們跟叔叔住在山腰上，一排兩戶人家，各有一條小路通往下面的大馬路，叔叔家門前是整條石階直通到底，我們這邊則是土、石、水泥路混雜著斜往舊街口的大馬路上，去市場、街上或海邊都在這一頭，走我們這條路當然比較近。
叔叔沉迷賭博的那兩、三年，走這條路卻是非常辛苦，得一路鬼鬼祟祟躲躲藏藏，就怕遇上我父親，我爸痛恨他爛賭，碰面肯定會被教訓一頓，罵得滿臉全豆花。
後來叔叔不躲了，情願早出晚歸再加頭低低的繞遠路，銀子輸了，面子也掛不住。
等到叔叔戒賭沒多久，恰是嬸嬸賭的正厲害的時候。
嬸嬸比較『顧家』，都在自己家或鄰居家裏賭，山邊幾戶同好此道的婦人們，都是隨傳隨到的配合度，機動性高又好招呼，椅子都不用準備，一張桌子一個碗公，一付骰子，站著就開始吆喝的擲起骰子。
除非大過年，不然婦道人家賭錢，時間零碎又容易被小孩干擾，既要怕家人唸，老公罵，又得擔心警察來抓，想要過個癮，真的要有強烈的企圖心與凝聚力才行。
關於這一點，她們的表現實在令人肅然起敬！
她們兩、三個人湊在一塊，便能發出費洛蒙般的氣味，瞬間吸引賭友靠近，人一到，不囉唆立馬開戰，賭個兩小時、一小時，半小時，哪怕是十分鐘都可以。何以解憂，唯有骰子落碗公。
然後一到煮飯時間，在家人回家前，馬上像快閃族一樣，回各自廚房拿起碗公準備裝湯。
嬸嬸經常帶著大堂姊參加快閃族的活動，不是負責把風報信，就是幫忙顧小孩，長此以往，自然耳濡目染一脈相傳，甚至青出於藍更勝於藍！
就在母女倆攜手到各個廚房四處轉戰中，山邊的活動賭場漸漸聲名遠播，有時就會出現一些外來客，堂姐在這種時刻的賭桌上，認識了賭俠小鮑。
以後我們叫他老鮑，因為沒多久，堂姐嫁給他，老公姓鮑。
老鮑，人稱賭俠，並非浪得虛名。除了賭性堅強，賭技高超，溫和內斂冷靜沉穩，完全符合職業賭徒的基本條件，人緣人面廣闊，認識的各類賭友也多，難怪馬祖人常說酒通五湖四海，賭聚三教九流。
有了老鮑這層因緣，叔叔家一年會有一、兩次的機會，變成熱鬧擁擠的賭場！
每年前線防區有一到兩次的軍民聯合全島大演習，民防自衛隊配合軍方就戰鬥位置，演練攻守戰術，民眾一律關門掩窗躲在家中，不得外出，演習中配合空襲警報，還要派代表到防空洞報到，去的大多都是身手矯健一路能跑能躲的小孩。
我們小鬼可一點都不介意，那也許是政府的一番好意，逼著大人放假待在家裡陪小孩弄點小玩意，玩玩遊戲，做些功夫菜、麵食點心，讓小孩打打牙祭，才特別的給了意外假期，套句現代的用語，這叫做強制性親子時間。
這整座島嶼的人全都躲起來的演習，每一回大約都要連續個三、四天。
自衛隊員畢竟是演習裏防護救援的配角，頂多在開始的頭一兩天，會有較多的任務跑來跑去，剩餘時間都在壕溝或據點裏警戒待命。他們會留下幾個人在原地保持清醒，其他多數人不是裹著大衣到處睡大頭覺，就是溜回家填飽肚子再睡個大頭覺。
睡覺是有原因的，他們要補充體力，等了快一整年，就是要趁著這個強迫放下工作的另類休假來過過賭癮。在肅殺緊張的演習裏，非常有氣氛且特別適合上賭桌，養好了精神，一樣去攻防激烈的來廝殺一場。
他們很有默契，整個守備山頭愛賭的自衛隊員，時間到會自動集合在叔叔家的大廳。
到叔叔家聚賭，一是老鮑的關係，再來就是地點適宜。我們山腰地方偏僻，兩戶獨立人家，門戶四面洞開，逃跑的路也是四通八達，山上林裏又好隱匿躲藏。
叔叔家的大廳並不大，又擺了一張十人大飯桌，當然容易熱鬧又擁擠。隊員們爭先恐後的圍住桌子，打開背包、防毒面具袋和彈帶，裏面沒別的，全是花花綠綠的一疊疊鈔票！
別大驚小怪，你還沒見識過這群平常辛勞終日，省吃儉用的小島庶民，忽然搖身一變成腰纏萬貫的賭場大亨，打定主意一擲千金的豪氣，那種落差才嚇人呢。
既然是來豪賭，他們最喜歡玩的就是心臟病不宜的『梭哈』，一張桌子八位『賭咖』，一次洗兩副撲克牌，現金最多的上桌，其他人圍著桌子一圈又一圈的合夥插花兼外掛。人多錢多，有時候一局互相加注火拼下來，那百元千元大鈔像要燒紙錢似的堆滿整個桌面，教人看了眼花開，心狂跳，要不得心臟病也難。
小堂哥們在這種時刻不但嘴巴甜的很，人也是異常勤奮，都在幫忙跑腿侍候著，或是躲在某個地方站崗把風，不誇張，賭客們若高興發起瘋來，給他們的小費可抵得上好幾年的壓歲錢！當然，最後會有一大部分進了幕後老闆｜叔叔嬸嬸的口袋。
堂哥們每年的壓歲錢一向少的可憐，能拿到這些數目，他們也是眼花開心狂跳啊。同理可證，怪不得馬祖人巴不得要搞個大賭場。
賭神一籮框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把牌局，是老鮑展現了賭俠過人的氣度。他從第三張牌開始瘋狂持續加注，一路到底。在多數人蓋牌放棄時，對家突然出手反將一軍，不只是跟進，更加碼的將面前鈔票全數推出去，對手瞇眼冷笑的說：「老鮑，這一把我賭你檯面上全部現金！」
桌上的錢堆到快看不見對手了，老鮑臉色一沉，依然微微點頭，他說：「這裡面最難猜又最讓我擔心的，就是你那一張底牌，好吧！我就花錢看你一張牌吧。」
攝像 曹雲峯
〈二〉臥虎藏龍
遊子胡雲
老鮑說完將錢整把抓到桌子中央，再伸手把對方四張牌壓住的底牌掀開，那是一張A，有人驚喜有人嘆息，賭俠不但輸了，更慘遭清檯！
大廳上一陣耳語議論紛紛，對手合不攏嘴的用雙手把錢慢慢撈回去。老鮑一邊歪斜著頭，好似想不透的模樣，一邊伸手往輸掉的賭金裏抽走一千元，他跟贏家感嘆：「哎，我就在猜這張牌不是Α就是黑桃九，最後你跟進加碼，我就知道那是最後一張Α！你悶聲不吭的忍到最後，確實厲害。」
「騰超，過來！」老鮑搧了搧手中的一千元，對贏家說：「這一張給我小舅子吃紅，沾沾你的好運氣。」
騰超靠近，眼睛雪亮了起來，接過錢，老鮑說：「騰超，跟人家說謝謝。」
三堂哥騰超深受姊夫老鮑的影響及薰陶，老是人前人後的討教個一招半式，然後自詡為小賭俠，專門用來贏我們小孩子的錢，每次過年小賭，他都是不無小補。
小孩子也愛賭！彈珠、橡皮筋、大富翁、紙牌（尪仔標），連中秋月餅紙都能賭。
小朋友輸光了這些東西，只能用錢交換，才有辦法繼續玩，這類遊戲玩到最高境界，直接用撲克牌分高下，贏家最後會有不少的銅板和鈔票，尤其年紀稍長的小朋友，錢漸漸成為重點。
騰超便屬於後者，有一年中秋節，他跟弟弟阿固兩人聯手，幾乎把山邊小朋友的月餅紙贏光光。中秋節都還沒過，我們輸到一張月餅紙都沒有，這怎麼行？對當時的我們來說，這比元宵節沒吃到元宵，冬至沒吃到湯圓，還要過份。
月餅可以沒吃到，月餅紙可不能沒有，不然中秋節我們要玩什麼？大家只好拿錢跟騰超交換，至於一塊錢幾張？或有些稀有漂亮的一張幾元？那就看個人認同了。
我們的玩伴同冒（馬祖話，意指八爪魚），今年賭運背得很，用錢換月餅紙，換到沒錢可換了，同冒輸得無名火大又不信邪，氣沖沖回家抱來集郵冊，拿郵票跟騰超換賭本！
同冒是家中長子長孫，備受寵愛，他老爸，姜叔，在軍郵局上班，從小培養兒子集郵的習慣，只要出新郵票，總會整套的買回家給兒子收藏。結果到中秋節當天，同冒就快輸掉半本集郵冊，他懊悔萬分，回家把那一本集郵冊壓在最底下，從此再也不想打開它。
騰超仗著幾分賭技，膽子跟胃口都大了，帶著贏來的全部賭本，跑到鄉公所屋頂跟街上的小孩去賭，那狀況可就大大不同了！
我們這兒如果說是家庭麻將，那裏可稱得上是職業賭場。
特別是新街的小朋友，你千萬別當他小鬼，他們可是在牌桌旁長大的孩子，當我們還在賭月餅紙的時候，他們早就在賭鈔票了。
事實證明我們不是人家對手，回來的時候阿固手上只剩下月餅紙，鈔票都輸掉了，同冒的郵票還是對方勉為其難才收走的。
騰超感覺挫敗，但阿固卻開心如故，他拉著我跑到豬圈旁的山壁底下，叫我拿好月餅紙，他端著鏟子用力的在地上挖一個洞。
我拿著月餅紙，將近有兩百張，阿固用塑膠袋裝起來，袋口綑綁了好幾條的橡皮筋。
以前的月餅上面會有一張紙，上頭寫著內餡的種類，紙的形狀多樣，大小不同，表面光滑細緻，圖案炫麗金光閃閃，印刷非常精美。它比糖果紙更受青睞，有一部分是因為它稀有又很貴，一塊月餅三、四十元才一張，一整盒才六到八張，一盒月餅當時可以買一整個玻璃罐的糖果，收集自然較為困難。
阿固挖好洞，將月餅紙埋下去，一邊填土一邊說：「很聰明吧！小波，每年都要到處去辛苦收集，還去偷掀禮盒抽走月餅紙，何苦呢？我這樣埋起來，明年中秋節前，我們把它挖出來，馬上就有本錢玩，厲害吧！」
第二年中秋節前，同樣的地方，我們倆站同樣的位置，阿固興奮得意的表情也一樣，他挖出塑膠袋一打開，那已經不叫月餅紙了！它們受潮變黑，黏成一團，看起來比較像發霉的月餅。阿固臉也皺成一團，快哭的說：「天哪！小波，怎麼會這樣？」
阿固這情形如果叫好慘，那同冒後來發生的狀況簡直是慘不忍「睹」！
多年以後，同冒娶妻生子在台灣定居，某天晚上一家人在客廳看電視，這時電話鈴響，他老婆接起電話，說沒幾句便心花怒放得像中獎一樣，她拿著電話對同冒說：「老爸打電話來，叫我們趕快找出你的集郵冊，他以前買給你的郵票裡有一套當初買五百元，今天有新聞報導，說那一組郵票現在價值十二萬！趕快去拿。」
同冒也開心的認為這下中獎了，拿出一疊集郵本，在電話裡跟他老爸對了半天之後，同冒的心裏漸漸涼了半截，眼淚都快要奪眶而出，但衡量當時的狀況，就算要流淚，也只能流在心坎裡。
那一組郵票就在最後一本裏面，壓在最底下，就是當年拿去跟騰超賭的那一本，一組十張郵票，那年輸到只剩下四張！
同冒趕緊把集郵冊再拿去藏。他事後偷偷告訴我們，說那天晚上看到家人跟他爸高興成那樣，他只能陪著笑臉，暗自生氣，氣得想拿集郵本子一起撞牆去。
前文曾經提過，戰地貧乏的消遣娛樂項目『電影賭博喝燒酒，小說釣魚打撞球。』，榜單中唯一立法禁止的就是賭博，在馬祖不但嚴令禁止賭，相關處罰更是嚴厲，如果被抓，得剃個大光頭在拘留所裏關一個禮拜，白天還要『社會服務』，服務的內容通常是到山裡海邊搬石頭，去公共廁所挑大糞，若你是公務員，挑完大糞，回家吃自己！
公務員賭博被抓，是連飯碗都不保的，但照我的印象來看，最喜歡賭的行業別裏，公務員可能奪冠。
越是禁止他，他越是喜歡。或許被禁止的就是最好玩的，所以被嚴令禁止的馬祖，廣義的賭博人口應該有居民的一半。這還不是最弔詭的部分，最令人玩味又始料未及的現象是｜你越是禁賭，他賭得越大！
山隴的新街與新社區是賭徒的新世界，而福澳村才是豪賭客的天堂。
福澳港的地利之便，得天獨厚，孕育了不少當地的商業和運輸業的鉅子新貴，他們的財大氣粗完全展現在賭博上。
福澳村在過年前後幾乎停止商業活動，大節日的街上見不到甚麼人影，多數的村民都窩在後街小巷的幾戶人家中，這幾戶人家相距不遠，雖然大門緊閉，卻難掩偶而傳出的人聲鼎沸，有時更是喧囂的簡直快把屋頂給掀了。
他們賭三公、二十一點、百家樂、擲骰子和推牌九，上述玩法最大的共同特色就是：不用花太多腦筋與時間，輸贏極快的一翻兩瞪眼，正好彰顯出十足的土豪本色。
去賭的人也花不了太多時間！因為那裏下注的平均金額大得嚇人。你不是受現場氛圍蠱惑，就是被人群氣勢逼迫，只好入境隨俗跟著一起豪賭。豪賭除了運氣要好，心臟要強，錢更是要多，若非如此皆撐不了多久，這種賭法通常是錢多的人，贏的機會才多。
有一年初二，二哥陪老婆回福澳娘家，由於早到，離中飯還有一段時間，小舅子跟村裏的陪客與親戚就拉著他，要上二樓去打麻將消磨。
「姊夫，我們打到哪兒算哪兒，賭小一點，打發時間嘛。」小舅子說。
二哥對賭一向提不起什麼勁卻又不好掃主人的興，正感左右為難，善解人意的小姨子開口了：「我來陪你們小玩一下好了，姊夫家教嚴，對麻將這些的很少碰觸。」
二哥隨即被二嫂帶到廚房，幫著丈母娘做飯話家常，後來趁著空檔也上二樓遛遛，去聊聊天增進感情。
二哥上樓跟別人一起圍觀，等看到有人胡牌，算台付錢的時候，二哥頓時眼睛瞪著老大的愣住了，嘴上不好說，心裡驚得是直打哆嗦。
回到家，他像被人羞辱，憋了許久似的大吐怨氣：「福澳人是怎樣？家裏印鈔票嗎？平常一塊錢打二十四個結，一上賭桌就把錢不當錢看！說什麼小玩一下，你們知道他賭多大嗎？一千底，五百一台！你們知道二哥我身上帶多少錢嗎？加上銅板不到一千塊！還好我沒坐下去打，不然要給岳父岳母的紅包都得拿出來貼，那才真是丟臉丟到福澳去了。」
我的兩位舅舅都是公務員，沒有意外，他們都愛賭。
大舅儼然是馬祖豪賭的開山始祖，他的賭豪事跡一直都在鄉里間流傳，據說他年輕的時候常在魚寮賭博，他和賭友腳邊都放著一個像酒瓶縮口般的大魚簍，由於賭注大數目多，為了避免贏家數錢耽誤大家時間，所以直接將贏的錢一把掃進魚簍，等到有空才去清點。
小舅的風格則截然不同，他屬於賭技高超心思細膩的智慧型，舉手投足一付文人賭神的模樣。他對撲克牌、麻將是一目十張過目不忘，站他身後看他打牌，你會發現他似乎故意的不大整理牌面，一把混雜的讓人看的眼花撩亂頭冒金星，小舅卻是老神在在處變不驚，等你看出所以然來，他早已經贏錢點鈔，鳴金收兵。
俗話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夜路走多了，終會遇到鬼的。
大舅在我二年級的時候，賭錢被抓，並被解除公務員的身分，離開了任職多年的漁會工作，轉而投資魚產後製加工的生意。
那一年抓賭抓得緊，也抓了不少人，賭徒們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有人就開始打起我們家的主意來了。
那個人就是我小舅！看準我們家的位置偏僻靠山，四通八達，俯瞰視野佳，有什麼動靜都能一目了然。
我的母親跟兩位舅舅排行最近，最疼兩個弟弟。只好護短，費心說服父親，免得讓小舅也丟了飯碗。
老爸不賭，更不喜歡家人賭，但有個嗜好倒挺特別的，他喜歡觀看別人賭。
而且小舅自視甚高，交的賭友也是非凡脫俗的來頭不小，後來我們就常常看到父親搬張椅子，端杯茶的坐在賭桌旁邊，陪他們閒聊順便觀戰，總要解個眼饞兼應酬個半小時左右，才上樓就寢。
這樣的情況每個禮拜少說有一兩天，一直到暑假了還在繼續著……
那年暑假，我們剛迷上棒球，只要有空，總會呼朋引伴的回到學校，雖然路途稍遠，可是老師放假，沒什麼人在，學校的操場又比起鄉公所的場地要好得多。
但也好不了太多，馬祖學校的操場都不是很大，一條簡陋陽春的小跑道，緊繞著兩座籃球場，就這樣子，一個足球場都擺不下，更別說棒球場了。順道一提，馬祖沒有棒球場。
那天打球，我運勢火紅，但最後紅到發黑！
小朋友們人多，組成三隊輪流打，我手中棒子熱的發燙，打擊狀況好的不得了，不時出現全壘打，當然場地狹小也是原因。
就靠著我的打擊，兩隊分數才有辦法一直緊咬著，也因為如此，我開始有些得意忘形的猛發牢騷，對阿固和同冒兩位投手的軟弱表現極度不滿。
再度滿壘的情況下，捕手阿仔起身走進場中，越過投手同冒，到二壘前對守備的我說：「小波，我看換投手吧，讓你來試試看怎麼樣？輸了我們只有回家囉。」
關鍵時刻我也不推拖，走到投手位置，架勢十足的施展快速球，兩顆直球進壘後，我威風八面的開始全力加壓，不囉嗦！越來越快的速球，立馬三振兩名打者。
第三名打者是好不容易的走狗屎運，才打到擦棒球，球往我右側滾去，我箭步橫走，飛快的撈起那顆球，一鼓作氣的順勢轉身將球鼻直的擲向一壘，想要封殺跑者。我氣吞山河姿勢一百的自信過頭，球也力道十足的飛過一壘手的頭，糟了！這是一個超級大暴投。
球穿越矮小的司令台，全速狂飆的衝進後面的文化走廊，然後一聲「鏘！」的響徹整個走道，接著玻璃碎片紛紛落地的聲音，使我幼小脆弱的心靈，支離破碎。
我又闖禍了！場上的小朋友都慌了手腳，正不知所措的時候，工友高舉著白球，來到走廊外找兇手。
我不囉嗦也不推拖，站出來大聲說：「球是我扔的！」
工友人不錯，並沒有罵人，他只是盡責的記下我名字，還帶點同情的開著玩笑：「陳騰波，人家砸破的都是小玻璃，而你呢，偏偏砸中那塊大鏡子！我必須把你的名字交給校長或總務主任，你最好祈禱暑假放不完，或是颱風做大水把剩下的木框給沖走，不然那一片大鏡子有你好受的。」
我才沒那麼天真，颱風對馬祖一向威脅性不大，指望這個還不如祈禱海水倒灌來得快。
那一座成人大小的鏡子，擺在文化走廊的正當中，沒破之前上面寫著「整理儀容」四個紅字，旁邊的署名是「教育部贈」。
我的快樂暑假已經結束了，儘管他還沒過一半，但其餘的只是悶悶不樂罷了。
回家的路上，我和阿仔、阿固、同冒四個人，不停的商量對策。他們三個同年齡，大我一歲，四個鄰居從小玩在一塊，山邊附近的人叫我們四騎士，四騎士這時候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唯一有價值的建議是阿仔說的：「回去不要說，不然自己被打就算了，還讓家裡人也不好過，那完全沒幫助，我們等到開學看學校怎麼說，或許事情會出現轉機也不一定。」
過了一個禮拜的不快樂之後，我看到事情的轉機在家裡出現。
一個炎熱的夏日夜晚，就在出門去躲共軍砲襲之前，我看見一道希望在我面前走過。
我們學校的校長跟著小舅進門，朝大廳後面樓梯底下的賭桌走，我揉揉眼睛，心想，真的是校長嗎？有沒有看錯？
到了擁擠的防空洞，我把四騎士拉到角落，告訴他們，校長正在我家裡打著麻將呢！
大家臉上都露出喜出望外又帶點賊賊的笑容，四騎士的心思都想到一塊去了。接著一人一句的教我去逢迎拍馬的搞好關係，寄望暑假結束，為我留下一線生機。
四騎士說的容易，可是巧言令色逢迎拍馬，實在不是我的強項。或許受父親一板一眼的固執教化，我們家個個死腦筋，對柔軟身段都不擅長。我退而求其次，勤勞賣力的搶做粗活苦工。
奉茶、端麵、跑腿買東西，扇子、蚊香，零嘴到菸灰缸，賭桌上缺甚麼，我都積極幫忙，默默奉獻無怨無悔，一反常態的主動，讓家裏人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哪根筋短路？
小舅有次挺稱我的心，他趁著機會介紹說：「校長，這是我們老六，陳騰波，有機會多關照。」
校長頗為讚許的看著我，問：「陳騰波，讀幾年級？」
「報告校長，我是二年甲班，暑假完要升三年級。」我心裡暗爽的要命，恨不得把學號都報給他。
但這還不足以讓我高枕無憂，直到開學前兩個禮拜，我終於吃下一顆定心丸。
那天晚上九點多，我和五哥正準備上樓睡覺，叔叔忽然神色慌張的從小門進到我們家大廳，大口喘著氣：「下面有警察和憲兵！我剛剛上來的時候，看見馬路上的兩條小路口都有人站在那裏了。」
習慣晚歸又繞路的叔叔把無意中的發現一講完，今晚麻將桌邊的六個人趕緊暫停，正要收拾桌上的殘局，已經上樓的父親又從三樓跑下來，他說：「有人來了，趕快走！後門山坡很多人影，不能去！」
「下面幾條路口也有人守著！」叔叔提醒父親。
「老五，你帶幾個人爬二樓小窗口，上古厝的屋頂，就蹲在我們水泥房子的邊上，等到沒人了，再帶小舅他們往北邊的縣黨部離開。趕快！」二樓窗口小，父親怕人多來不及。
叔叔也擔心爬小窗口費時間，他急忙說：「你們兩個比較瘦，跟我來，從我那邊的後門貼山壁走，我帶你們繞到豬圈後面，走！」
話剛講完，我們家的前後門幾乎同時響起敲門聲，這一敲，讓所有賭徒開始逃命似的，馬上在大廳消失。
叔叔帶兩人過去後，二哥將小門關上，兩位嫂嫂將賭桌薄毯上的麻將和些許賭金，直接裹成一包找地方藏，我和姊姊們站在樓梯口，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看著二樓的小窗戶，裏面還有兩個半的人還沒爬出去！
這時我看著有些肥胖的校長，汗流滿面的露出要放棄的表情。我當機立斷，成王敗寇就在此刻！當下衝上樓梯，拉著他便往我房間走。
進去關上門，打開另一邊的窗戶，爬上窗台。
樓下敲門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大聲之後，終於停了下來，門外的人大喊：「我們是警察！再不開，我們馬上要撞門囉？」
我在窗台上伸出手臂，拉回番石榴的樹枝，拉到較大的枝幹時，腳下一蹬盪了出去，雙腳趁勢夾住樹幹，我爬下番石榴樹，來到廚房後院滿是雞屎的地面。
我躡手躡腳的搬來姊姊專用，拿來摘番石榴的木梯，架在窗台下面，接下來是最困難的部份，那就是看平日養尊處優，缺乏運動的校長，驚險的爬出窗台，踩上還有段距離的梯子。
我緊張到不敢呼吸，不是因為雞屎臭，而是校長五短又不靈活的身軀，等他搆到木梯，我都快窒息了！
校長帶上窗戶，慢慢爬下來，他一踏上地面，我才剛移走木梯，樓上的窗戶就被人大力拉開，隨即伸出一支手電筒，在番石榴附近一直探照，找尋人影。
我和校長、木梯，緊貼牆壁，除了校長微禿的肚子之外，其餘動都不敢動。
等到手電筒的光線和講話聲音離開我的房間，我就往前探路，回頭招手，一路帶著校長往南邊田裡走，到了舊街廟口附近，兩人才分手。
校長走的時候，用力猛比大拇指對我說：「陳騰波，厲害！我記住你了。」
厲害的不只是我，那天晚上的英雄好漢，在千軍萬馬的包圍中，居然都能突圍而去！
我們家的女人也是巾幗不讓鬚眉，手腳俐落態度鎮定，讓家裡安然的全身而退。讓費盡心思又不辭辛苦的抓賭大隊撲了一場空。他們在山線公路的末端集結，一路摸黑下山，想要來個突擊式的前後包抄，最後仍百密一疏，功虧一簣。
這裏面我當然居首功，整個山邊人人都對我讚嘆不已，四騎士無不覺得與有榮焉。
總算不枉我挖心剖肺的供出被禁足時的私房翹家路線，其實大俠我別無所求，只希望暑假完開學能夠功過相抵，讓破鏡難圓的禍事能雨過天晴。
阿仔也說了：「小波，你真是神了！這件事之後，我保證你高枕無憂。」
返校註冊那一天，我就因為弄破鏡子的事，被工友和訓導主任帶到校長室外頭等候。
主任進去請示，工友站在一旁，有些同情卻愛莫能助的看著我。
但我處之泰然，雖然不免緊張，卻有恃無恐的在心裏想，再怎麼樣，校長都會念著人情吧？就算不能無罪釋放，最少也討個從輕發落。
主任開門叫我進去校長室，我心臟越跳越快的來到大辦公桌前，抬頭一看，心跳瞬間停掉了！心都碎了還跳？
校長換人了！身材五短微胖的校長居然已經輪調走了。天哪！怎麼會這樣。
大俠我當下被主任打趴，打完回家換人打！
母親邊打邊罵：「陳騰波，你到處逞英雄啊？鏡子我們要拿甚麼賠？今天我就打斷你的腿賠給學校，與其讓你到處去闖禍，不如我先打斷你的腿！」
英雄頓時變狗熊，慘不忍睹到無以復加，原以為會領個最佳勇氣貢獻獎，結果落了個人人喊打的像過街老鼠一樣。
哎，這能怪誰呢？怪只怪我孤注一擲的押錯了寶，睹了個全盤皆輸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