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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 2012玉山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首獎《有鬼》 | |
作者: 木子詩云 < > | 發表時間: 2013-10-18 |
館裡有鬼。 「ㄟ!小葉,最近館裡好像有些邪門邪門。」 發話的是最和我談得來的同事老胡。我和他雖說不是同一單位的,但整館的人員編制也不過四十人,我們也都在同棟大樓上班,都是常照面的。我和老胡都喜歡吃第三市場轉角處「樂群小吃」的肉羹麵,所以幾乎中午都會像今天一樣相約吃肉羹麵;老胡平常吃麵的速度總是跟他說話的速度一樣快。今天卻是老闆娘端來的肉羹麵都快糊了,卻仍不見他動筷子,最後才神情詭異地說了這一句話。 「你是指三展裡面的奇怪掉落聲?」我夾起了一塊肉羹,準備往嘴裡送。這家小吃攤的肉羹麵很道地,是用整塊後腿切肉製作的,不像一般的漿製肉羹。 「本來我也不是那麼相信,但昨晚還真的碰上了。」老胡開始冒著冷汗。雖然現在南投已經暑熱了,但我確定那不是熱汗,因為老胡是慘白著臉。 這下,夾在筷子裡的肉羹倒又被我放回碗裡暫緩行刑了。 「你真的─?」 「可不是嗎?昨天我忙著下星期要推出的特展─嘿!你也來這裡吃東西啊? 來和我們坐同一桌吧!」 老胡突然轉頭,我往聲音處看去─那是和我同組的林爾剛。他正在端詳著招牌上菜目。被老胡這麼一吆喝,似乎猶豫數秒鐘後,點了碗滷肉飯和餛飩湯,便拿張椅子與我們同桌坐下。我感覺他並不是那麼想跟我們同桌,因為在他猶豫時,眉頭有稍微皺了一下。 林爾剛,大家都是對他直呼全名沒有綽號,就知道他在同事間並不是互動那麼熱絡。 「你很少到這家小吃攤吧?不常看到你。」老胡算是很熱情了,像我雖然好奇著林爾剛這個人,卻也不願太主動親近這傢伙。所以明知道他中午也是外食的,卻不曾邀約共食。 因為我總覺得林爾剛給人一種來自首善之都特有的距離感。果然吧!這傢伙只是禮貌性地點頭後,兀自拿起碗筷把玩,並不想多回應。 「老胡,還沒說完咧!你真的在館裡有碰上邪門的事啊?是在哪個大樓?」 「啊?對!對!就在文物大樓的三展裡。」老胡被我提醒後,回歸主題。 『三展』,是指我們館區的文物大樓內二樓的常設第三展示室。以臺灣早期常民生活態樣展示,並設計建築與聚落模型、厭勝與辟邪文物。我和他所屬的單位業務項目之一就是都得負責文物大樓的營運。除了常設展示室之外,每二至六個月還會有各種主題特展。 老胡說他昨天為了下週的新特展而獨自在四樓的行政中心加班到晚上大約九點多才準備回家。他步行逐層下樓至二樓的挑高大廳時,突然聽到物品掉落地上的響聲從展示室傳出。 夜晚的文物大樓是死寂的可怕,一點點聲音就足以令人動魄驚心。老胡突然想起最近聽過的靈異傳聞,就是展示區內的物品會不明原因的掉落;從小家裡就篤信傳統釋道的他雖然相信神怪之說,但從事史料研究的自己,面對這種靈異傳聞,總認為必須小心求證才是,於是便往裡面的展示區走去一探究竟。 「我承認自己也是很緊張的。」老胡邊說邊摸摸自己的頭。我努力地將口中的肉羹吞進去,小吃攤的兩位老闆姊妹花也好奇地湊過來聽。 我偷瞅林爾剛。這傢伙也看著老胡,他舀著一粒餛飩還定格在湯匙裡,看來也正等著老胡繼續說下去。 老胡說他提著膽逐個展示室一一察看。館史室沒有異狀、介紹台灣民俗特色的二展,也沒有物品掉落的跡象;三展呢?老胡有些猶豫。這第三展示室裡面有早期先民的日常生活態樣:有神明公媽廳、大廳、書房、寢室、廁所、廚房...還有些厭勝與辟邪之物,仿如一個真實環境,是館內最逼真的一處。白天看還好,晚上看就詭異地不免令人胡思亂想。但老胡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察看下去,他從聽到聲響的遠近判斷來源,可能就是這三展。 「公媽龕掉在地上!」 「??!!」 老胡突然一聲驚呼,讓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 除了林爾剛。 「夭壽喔!啊你是嫌我這兒賣的菜色無夠是不是?要我驚破膽煮來鬥賣?」小吃攤大老闆娘邊唸邊走回攤位招呼上門的客人。 「怎麼會掉在地上?那不是固定好好的嗎?會不會是年久失修,鬆脫了? 」我試著合理化推測。三展裡的文物都是常年展示不變的,從文物大樓民國八十六年正式開放到現在,也有段時間了。 「是啊!我起初也是納悶著,有撿起來察看一番後放回原處,再繼續四處察看下去。可是當我走到聚落的模型區時,又聽到後頭“碰”一聲,我趕緊往回找─想不到公媽龕又掉落在地上了!而且好像看到一道影子閃過。」 「有鬼啊!! 」這下換二老闆娘驚叫了。 我更是愣到差點讓口中的肉羹掉了出來。 「怎麼不會想到可能是其他的職員或是小偷呢?」林爾剛突然開口。我看到這傢伙嘴角透出令人討厭的詭異冷笑。我承認,之所以有討厭的感覺是出自我沒想到林爾剛居然比自己淡定。 老胡吞了一口麵條,口沫橫飛地說他當時看到影子之後有立即仔細四下察看。直到他離開文物大樓,都沒有發現人影。 「所以啦!你們說,邪不邪門?」 是邪門,但我刻意忍住沒回話,因為不想讓林爾剛覺得我也是人云亦云的俗夫。 「哪!你們認為公媽龕怎麼會連掉落兩次呢?還有那道影子是甚麼?」老胡驚惶地問著。 林爾剛依舊似笑非笑兀自吃著餛飩,而我則虛偽地故作鎮定。 突然難得與客人互動的小吃攤大老闆娘的先生從洗碗台拋出了一句: 「去問神啦! 」 問神 工友將鮮花素果上擺到用會議桌臨時變裝的供桌,兩名替代役男則是忙進忙出的穿梭打雜跑腿。今天是固定的週一休館日,但各單位卻是幾乎全員到齊聚集在館區的廣場前。上星期五各單位都接到臨時通知,說中元普渡將至,也要大家隨俗地謝天謝地謝鬼神,庇祐館區的各項業務與營運順利。 單位的長官們手執清香各自表述向蒼天禱告。有人安靜默禱,有的則感性的對天和眾人娓娓道來自己的語重心長: 「各路眾神啊!請聽弟子的祈禱:本館自改制前首任長官林獻堂先生以降,歷任長官與同仁們無不置力於台灣歷史文獻的保存與研究。就是深知緬懷彰顯祖先與先賢們對台灣的付出與貢獻,實對國家民族認識發展有著重要傳承與影響。可是時勢潮流不斷遞變,儘管我們多麼盡心盡力地想為台灣歷史多做份努力,但多數民眾仍然啟蒙緩慢,對台灣史料文獻的興趣不高。因此懇求各路神明指點迷津,讓我們知道如何讓民眾能對台灣史料產生興趣,主動走進本館。」 「ㄟ,你聽,老闆大人這樣是業務報告還是在問神啊?」 「我看都不是,他是在拜託神拉客啦!哈哈!!」 站在長官們後面的職員彼此竊竊私語。 我聽得心酸,這樣偏安在好山好水的南投,俱有傳承與啟蒙民眾認識台灣史料文獻的重要機構,居然得需要拜託神衹? 「等下拜完我們再去樂群小吃那裡吃肉羹麵。那個林爾剛也會來,我有跟他揪。」老胡一口台灣國語地湊過來悄聲說。 我轉頭看了似乎若有所思的林爾剛,他正皺著眉頭看向前方長官們的祭祀儀式。台北來的他是不是覺得知識份子這樣不問蒼生問鬼神是很荒謬可笑? 這傢伙哪裡會曉得我們這種化外單位的無奈與心酸。老胡也真是的,幹嘛也約他? 「ㄟ,長官,你是問神了沒?」 一到小吃攤,就聽到二老闆娘的大嗓門。 「長官?我算是哪個咖?妳是在消遣我啊!快來兩碗肉羹麵和ㄧ碗滷肉飯和餛飩湯,吞飽肚子再報告啦!啊!你是要跟上次一樣的嗎?」老胡記性真好,林爾剛微笑點頭。這傢伙不常看到他笑,現在倒是有人味多了。 我們選了在騎樓下的座位。林爾剛看了看四周: 「星期一的第三市場好像沒有什麼人,有些攤販是休息的。跟昨天人潮相比真的差很多。」 「昨天是星期假日,那些還住在中興新村官舍的退休老人們的子女:孝順一點的、還想分財產的、偶爾久久才回家一次的─通常都會選擇在假日回來,就變成你看到的人潮了。」 老胡用帽子搧著風繼續說: 「你昨天看到的人潮已經算是少了,沒有凍省前更多咧!」 「是啊!我們從小就在這裡長大,那時中興新村每天除了觀光客之外,都固定有從各地來省府出差或受訓的公務人員。公路局的車幾乎班班客滿,每天上下學時都可以遇到外人問路;那時第三市場生意多好做啊!一開店就有客人上門。哪像現在只有載大陸團去日月潭的遊覽車,會順道繞來這裡待幾分鐘。像去你們那個館的,也是只有偶爾才遇到幾個來這問路。」 暑熱又逢冷清的週一,小吃攤沒有其他客人,大老闆娘將點的麵交給妹妹去張羅,索性湊了過來聊天。林爾剛仍然看著四週,還是那副若有所思樣。最近在辦公室裡,也是常見到他這副樣子。 是調到這裡覺得不適應嗎? 「長官,你到底有沒有去問神啦?如果真的有代誌,是要趕快祭一祭喔! 」 二老闆娘將麵端了過來。 「不要再叫我長官啦!」老胡瞪了一眼。 「在中興新村吃公家頭路的都嘛是官。嘻!」 二老闆娘素來愛跟人抬槓。其實她也是甫退休的公務人員,以前在北部任職。因心疼已年過六十但有經濟負擔的大姐經營小吃攤太辛苦,小姑獨處的她回到中興新村,除照顧也是公務人員退休的孀居年邁母親之外,白天就到大姐的小吃攤義務幫忙。這裡退休公務員的子女成年後幾乎都移居外地,會像她這樣沒將老人丟給外籍看護而肯回老家照顧長輩的很少見。兩姐妹都是孝順與善良的顧家傳統女性,這也是我特別喜歡來這裡吃麵的原因。 「不跟妳五四三了。」 老胡顯然是餓了,麵上桌就狼吞虎嚥,不到幾分鐘就將整碗麵都吃光,這才滿足地拍著微脹肚皮回答: 「去松柏坑的受天宮那裡問過了啦!本來是想請示玄天上帝,可是一直都笑筊。」 我注意到當老胡說到笑筊時,林爾剛露出一抹神秘笑意。 「不過我有跟廟祝說明公媽龕掉地上的事。廟祝研判既然是在文物大樓所發生而不是家裡,那麼應該就跟家裡的公媽或地基主沒關係。」 難怪老胡已經沒有上次那驚惶模樣。只是跟老胡本身無關連,難到真的會工作的地方有關嗎? 「那,就是跟上班的所在地有關囉!你怎麼不再去問問大埤那的土地公,祂是你們那裡的管區。」 離館區不遠的大埤土地公廟確實是這裡的管區,我家就住在附近。 「土地公?我怎麼沒想到,好!抽個空檔去問一問。這幾天還要忙著與你們單位聯辦的特展事宜,又得搞一陣子。」 文物大樓的營運是我們所屬的單位所轄,而史蹟大樓則是由編輯組負責。通常兩棟大樓的特展是各自獨立企劃的,難得聯展合辦;這次聯展的主題─『生死約定』是與查某嫺、長工、奴婢買賣、入贅、送養等的古契書有關。大概也是聯展的緣故,才讓老胡與林爾剛有多一點互動。 「你們有什麼聯辦特展?也拿些宣傳單來我這放,可以順便讓用餐的客人看看,幫你們宣傳宣傳。」大老闆娘總是這麼熱心。 「宣傳單?妳當是馬戲團的夾報廣告嗎?乾脆像古早時用車子大街小巷的廣播好了。」我感覺有些莫名的受辱感。 「沒有宣傳單?那你們都是怎麼讓民眾知道的?是電視廣告嗎?」 「我們的館沒有這樣雄厚的宣傳經費啦!一般民眾有聽過我們文獻館就要偷笑了,哪裡還有可能用電視廣告? 」 老胡改用台語大笑:「本錢有這麼粗,我們的館早就頂港有名聲,下港尚出名了。哈哈!台南的台灣歷史博物館都沒有上電視廣告咧!」 「是喔?可是常看到媒體上有故宮博物院的特展消息啊!」 二老闆娘邊問邊將切丁好的後腿肉沾粉丟入鍋中。 「故宮博物院?那妳就要請教請教旁邊這位出自赫赫有名故宮博物院的林長官了。」我瞅著林爾剛冷笑。 林爾剛尷尬地傻笑無言。 「是厚?你是從那個故宮博物院調來這裡的?那你幹嘛調來這?你是南投人啊?還是老婆娘家在這裡? 」二老闆娘快人快語,倒是幫我(或者該說同事們)道出想問卻不知怎麼問起的好奇。 誰教林爾剛從幾個月前調來這裡後就老擺張不讓人親近的臉。單位同事可不是一開始就排斥他喔!這裡的人雖然含蓄但人情味還是濃的。剛來時有時想揪未婚的他一起打網球或去哪裡聚餐,他都推辭說還要去做田野調查什麼的。幾次之後,大家也就對他貼了『此路不通』的標籤了。 我承認這傢伙的確是很認真的,做口述歷史等田野調查或其他史料文獻的整合採集都很有一套。一些拒人千里之外,甚至拿掃把轟人的史料擁有者,他出馬一兩次就能任務達成,交出的文案報告也看得出有底子;消息靈通的人說林爾剛在故宮博物院時搞過許多大型的知名特展,像近年跟大英博物館與大陸的故宮博物院合作的幾次特展,聽說他都參與其中。所以同事間更是好奇著像他這樣能力與經歷都絕佳的人,為什麼要轉換到南投來?留在台北應是更快升遷的。 今天的氣溫真的很熱,光榮西路旁的芒果樹結實纍纍到都快滴汁下來。空氣裡樟樹飄散的香氣是隨風飄送的天然香水;週一午後的市場攤位已經快收光了。幾個要在午休結束前返回光榮國小上課的老師們擦著汗走過小吃攤;行色匆匆的行人們,如果願意或者不經意往小吃攤瞧去,定會瞅見幾雙眼睛如等待學生說出答案的口試老師般,直盯著林爾剛何時回答。 行道樹上的大黑蟬也好奇地聲聲催促。 「我不是南投人。」林爾剛吞盡碗裡的最後一口湯後,終於吐出這句。但卻也吝給更多來滿足聽眾。這種大熱天在沒有冷氣的小吃攤裡吃熱食已經是不得已的選擇了,他居然還可以將熱湯全部喝光卻不流一滴汗。 「啊!你跟南投沒地緣關係喔? 」二老闆娘聳聳眉。 果然他真的不是南投人。本來單位裡的人原先都猜測林爾剛應該老家就在南投,所以才願意放棄在台北更多的升遷資源,調回南投。但在同事大劉的二嬸來單位串門子時提到將套房租給了林爾剛後,大家也就不多臆測他是在地人了。 只是,我更加好奇與不解他的神秘。 「ㄟ!我們怎麼會從公媽龕事件變成像在對人會審?還是二老闆娘妳想幫自己作媒?吃完了還不趕快付錢走人。」老胡突然跳出來解圍。 「唉呦!你是想以後吃不到我們的肉羹麵了是不!什麼幫自己作媒?嘖!我不過是想問這位台北來的長官為什麼我們可以常看到故宮博物院的特展消息?平平都是國立的耶!」 「總之!這就是城鄉差距啦!誰教我們這裡沒有人家故宮博物院出名。 」老胡站起來掏錢,準備結束公審。我和林爾剛也各自付錢。 「出名?」 我沒有聽錯,當林爾剛將老闆娘找的零錢收入口袋時,他突然苦笑著重複了老胡剛才說的這兩個字。 頂港有名聲 下港尚出名 「上電視了!上電視了! 」 「你們有沒有看到今天午間新聞?播出我們舘的消息耶!」 幾個中午回家吃飯的同事們一返回單位就興奮地嚷嚷著。我習慣在外頭吃午餐,所以鮮少看得到午間新聞。聽是最近館裡的那些靈異現象上了新聞媒體。我趕緊上網蒐尋今天的影音新聞。 「 位於南投中興新村,隸屬國史館的台灣文獻館傳出不可思議的靈異現象。根據館方人員透露:最近館內所陳設的台灣民俗文物數度不明原因掉落地上。日前某館員加班至夜間,發現當時無人的二樓展示室裡的神明廳中__公媽龕竟不明原因同時間二度掉落於地;對於這樣令人百思不解的現象,館方人員表示是從開館以來首度發生這樣令人百思不解的現象。」 我瞪大看著隨旁白而播放的影像畫面。除了拍攝整個館區的外觀,還播放著顯然是從某架監視器截取下的錄影畫面。一個館員狀走入二樓大廳後,似乎因甚麼原因停住腳步望向展示區,不久便朝著螢幕無法看到的展示區方向走去。約幾分鐘後,只見那館員再度出現在監視器畫面,最後如旁白所言__倉皇而逃似的快步離開。 那是老胡! 「不是我! 」老胡大聲喊冤。 隔天中午休息時間,我走進老胡的辦公室。裡面已經擠滿了要來向他審問的同事和各單位老闆們。大家合理懷疑就是他將最近發生的靈異現象透露給媒體,而且還提供當時的監視器畫面。 「我怎麼可能將自己那副嚇破膽的糗樣讓全世界都看見?你們沒聽見那旁白的記者還用倉皇而逃這麼難堪的形容詞嗎?」 說的也有道理,老胡向來不是愛出風頭,人品也是可信任的。可是,那媒體怎麼會知道這裡發生的事呢? 「平常辦特展時,要拜託平面媒體幫忙宣傳,也都只是在短短幾行字的地方綜合新聞版。怎麼現在一個未經證實的捕風捉影反而上了各媒體的黃金新聞時段?如果播報內容可以也提到這次特展的消息,那多好啊!同仁們這麼辛苦的籌畫… 」 我的老闆苦笑著。 原本七嘴八舌,甚至有點興奮的同仁們一聽,也戚戚焉地安靜回各自崗位上。只有一個人自始至終都是靜默一旁,那就是林爾剛。 據他後來的解釋,當時是來主動等老胡一起去吃午餐的。 服務的志工們表示來館的散客突然比平常多了一些。 負責館區清潔的張嫂說見到了在南投市新街擺攤的豬肉賢一家子有來。 「攏是ㄧ時的趣味啦!過幾天新聞不再報導時,看還有幾隻好奇貓仔會來?」 一位資深同事鐵口直斷。 「上星期為您報導過,有關位於南投的台灣文獻館所傳出的靈異現象,昨天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展示室內的公媽龕再度不明原因掉落於地,且此次牌位不僅應聲破裂,甚至還掉出一片寫有『張彩珠』名字並註明生卒時辰的祖先木牌。館方表示所展示的公媽龕是當年為配合第三展示室主題的特別訂製新品,並非民間已供祀過的古物,理因不會有民間的祖譜木牌夾藏其中。因此館方乾脆將此份祖譜木牌合併與公媽龕公開展示於第三展示室,或許可以讓民眾幫忙釋疑。」 張嫂說見到她家那里的里長伯揪團出現在館區停車場。 老胡一臉緊張地嚷著說幾家電視台的記者要聯合採訪他重述最初發現公媽龕掉落的經過。 『仝立招贅字人南投廳北投堡草鞋墩庄南埔叁百壱拾伍番地之弍張木生同妻李氏所有親生長女名喚彩珠年登壱拾七歲年已及笄外托媒引就與北勢湳內木柵桃仔崙百壱三番地洪氏秋娘之外孫林文承贅是日仝媒議定聘禮金六十六圓即日仝媒交收足訖其女爰諏吉辰登門進贅明約愿冠張姓永遠宜與岳父母同居異日定所生子女不論男女或單生宜要全傳與岳父母為嗣接續張家宗桃永遠奉祀祖先祿位倘若中途林文夫妻不遵守此約反敢私自分爨愿再偹禮金五百圓付與岳父母為養膳之需其房內粧奩等物付與女婿應用此係雙方喜悅不敢異言滋事恐有無憑今欲有據仝立招贅約字二幅壱樣各執壱幅存炤 即日仝媒領收招贅字內聘禮金六拾六圓收足再炤 明治三十二年五月四日立 南投廳北投堡草鞋墩庄南埔叁百壱拾伍番地之弍 立招贅字人張木生 仝妻李氏 北勢湳內木柵桃仔崙百壱三番地 進贅人林文 主婚人洪氏秋娘 南投廳北投堡草鞋墩庄南埔拾伍番地 為媒人 李萬水 南投廳北投堡草鞋墩庄南埔叁拾六番地 立會人 陳金安 「 本台繼續為您追蹤有關台灣文獻館的不可思議現象。自從館方將從第三展室公媽龕內掉落的不明祖譜木牌公開後。有眼尖的參觀民眾赫然發現館方目前正舉辦的『生死之約─台灣古契書特展』中,有份關於招贅的古契書其內容所提的人名竟出現在那片不明祖譜木牌。本台記者特別為您進一步求證館方,並為您獨家掌握到─」 「是誰將那份招贅古契書的有關資料透露給媒體的?! 」 大老闆如雷達的目光一一環視著所有的人。如果這時有人甫經四樓行政中心的會議室外,一定可以感受到明明是暑熱之際,竟然寒氣從會議室的門縫溢出。那不是冷氣機的作用,而是大老闆眼裡射出的刀。 媒體已經掌握到那片祖譜木牌與招贅古契書的關聯了,今天新聞又報導這份古契書的捐贈者家屬正準備請道士開壇拜問祖先。 「可是,現在來館人數明顯增加。以前只有假日比較有人來,但也沒出現人潮,但今天是非假日居然停車場已經滿了…」有敢死隊直言。 我們館的知名度本來就不高,除了學術研究的較常造訪外,來館的原因還多是參觀中興新村時看到省府路圓環的特展旗幟而順道兼訪;中午樂群小吃的二老闆娘還像古裝戲裡常出現那嚷嚷「不得了咯!不得了咯!老爺。」的家丁般,一看到我們: 「不得了咯!長官,今天一早到現在就接連數十輛車來問你們那裡怎麼走!我還以為攤子前是不是被你們偷掛了個寫『問路免錢』的招牌咧!」 可是,大老闆鐵青著臉: 「這樣的來館人數增加只是短暫性,也沒什麼好光榮的。又不是真正對台灣歷史或文獻有興趣,只是一窩蜂盲目的新聞熱罷了。故宮博物院放了幾十萬年的古物,也不用靠靈異吸引民眾。」 突然另一個敢死隊又冒出話: 「即便是參觀人數最多的故宮博物院,也不是每一個參觀的人都是真正對展出的文物有興趣。絕大部分還不是衝著『故宮博物院』這五個字而來。」 我尋著聲音的來源¬¬─ 林爾剛?! 「以前我在故宮博物院時,常常會去展覽現場靜靜地觀察參觀民眾。發現參觀的人的確很多,但認真看完的卻很少。民眾常擠著搶看有被媒體報導的A咖展品,看過了就對其他的興趣缺缺,沒耐性再認真欣賞其他展品…」 林爾剛輕咳了一聲: 「台灣民眾對歷史文物本來就還發展在人云亦云階段,以名氣作取向,有沒有欣賞可能自己都還搞不清,更別說是重視與研究了。要不是近年故宮博物院與國外知名博物館合作,結合企業贊助特展,所以增加廣告和媒體曝光率。不然你們以為除了大陸團和學術相關研究的人會去捧場之外,一般真的專門為去探討中華文化而去那裡的民眾會比我們這裡多很多嗎?歷史文化從來都不是喜歡講恭喜發財的台灣人所關注主流。所以我們何必妄自菲薄,或者故宮何需獨傲相似機構,還不都是五十步笑百步?一樣心酸啦!」 大家愣住了。林爾剛,說出了實話。我印象中台北調來中南部的,說話都是很謹慎保留的,何況是向來不與大家太多互動的他。 只見林爾剛似乎不在意此刻已成會議室裡眾人的焦點,繼續針針見血: 「參觀數字是虛的,大家幾乎都去過故宮博物院,可是也只有翠玉白菜和毛公鼎及清明上河圖等幾個有印象。但又有幾個遊客能說得出清明上河圖是哪個年代的庶民生活寫景了?能不能正確背得出歷代表都有得疑慮呢!我以前總喪氣又無奈這種現象,即便參與過幾次你們所熟知的大型特展;直到有次我在一個常設展的現場看見兩個年輕人對話,說自己就是國中時看過某個特展後才對歷史與考古產生興趣,晉而選擇相關科系繼續深研。那時的我,頭一次在人前紅了眼眶。原來,雖然參觀數字是虛的,但總會…總會有不死的種子留了下來等待萌芽。」 大老闆臉部線條變柔和了,默默地拿下眼鏡擦拭著,似乎若有所思。 終於他嘆了一口氣:「林爾剛,本館此時的人潮建構在傳出靈異上與媒體推波助瀾,那你認為如何?是否對嚴謹求真求是的史學推廣與文化保存的宗旨有所悖離?」 「靈異不是重點,參觀人數變多也不是重點。重點是知道要正視先人歷史的民眾變多了,恍然大悟所謂台灣文獻不只是與庶民百姓無關的硬梆梆學術資料,即便是家裡的祖譜、祖先牌位或長輩的口述歷史也是台灣文獻,庶民文化也是屬於台灣歷史。那公媽龕掉出的祖先木牌不是已經有民眾出面證實是自己的祖先名字了嗎?」 「是的,這幾天接到幾通要求預約導覽的團體來電報名。他們說是看了電視報導才第一次聽過本館,有的人是看過魏德聖的賽德克•巴萊後對台灣抗日始產生興趣,正想多認識一點相關文獻史料,恰巧就在此時得知原來就在南投有典藏豐富史料的本館。」 秘書室的人點頭接話。 「是啊!還有很多人請教我們該如何製作祖譜或寫祖先牌位呢!有的還說是看了報導公媽龕掉出祖先木牌後,回頭開始找祖譜也研究起祖先,才發現自己沈葆楨的後世子孫呢!所以也來這裡找些有關的史料。哈!沈葆楨是他祖先,那我還要查查郭台銘跟我有沒有親戚關係,看能不能舉薦我兒子去鴻海上班咧!這幾天,我導覽的真累喔!快應付不來了。」 為人幽默逗趣的志工代表阿通伯雖然喊累,但表情卻是振奮的。每個展示室都配有志工導覽,第一線的他們是最清楚門庭若市跟門可羅雀的差別感受。 大老闆突然站起身,走到窗旁往外看去。 「這些來參觀的人,總有幾個會再來訪第二次、第三次吧?會不會也有變成像我們這樣對台灣歷史保存情有獨鍾的傻子呢?」大老闆像是喃喃自語。夕陽的餘暉照在他的身上,將影子拉的很長,很寂寞。 「是啊!說不定,我遇到的那靈異現象和那一閃而逝的白影,就是一個像我們一樣的傻子先人也正在研究台灣歷史文物。說是撞到誰家祖先的咒怨,搞不好是幸運地撞到仙呢!回家要記得去簽樂透。」 老胡突然冒出這句。看來他已經不用再去問土地公了。 有人聽了噗哧地笑出來。只不過不知是在笑老胡憨,還是笑自己也對歷史的痴傻呢? 結束會議時,在場的人已經被夕陽給染紅了眼眶。 咒怨 大老闆指示我和林爾剛連袂去調查那祖先木牌與招贅古契書的相關人事物。 這不難,因為平常館藏的史料都是經由本館透過價購、交換、索贈、影印、複製彙刊、裱褙、整理、摹製、纂修、典藏的。這份招贅古契書就是我們這組作田野調查時索贈而得的。正確說法,是林爾剛初來乍到的第一份成績。捐贈人就住在草屯的南埔地區,據說是林爾剛調來這裡時,閒暇之餘騎單車到鄰近鄉鎮繞繞時給碰上的。 由於林爾剛已經熟悉往捐贈人的路線,所以我們很快就到達目的地。 看來是個傳統的務農人家。三合院附近還有看來已年代久遠的菸寮仔藏在菸田間。菸葉的生產在南投縣從日據時代起就是重要農作物之一。屬於草屯區的草屯、中原、南埔都有相當的種植面積。我阿爸也曾種植過,小時候我還幫忙扛菸葉去鑑定菸葉等級的輔導站過。 一位看起來應該至少約八旬以上的老阿婆坐在門口旁的長椅上用手搓捲著已乾燥的菸葉,正準備點菸。 「啊!是林桑?來啦!抽一捲…」老阿婆完全不在乎傳統女人鮮少抽菸的刻板印象,直爽地將一支還沒加工過的粗菸捲遞向林爾剛。 眼前這位自稱出生在昭和一年,久經農忙的雙手與臉上早已佈滿歲月風霜痕跡的老阿婆就是招贅古契書的捐贈者。 「有啦!電視台是有來訪問過,阮嘛是有叫後輩去問觀音媽。講是阮阿公伊地生氣。」 原來,老阿婆就是立自愿進贅的人_林文的孫女,那「張彩珠」就是她的祖母。老阿婆說觀音媽指點:林文和妻子彩珠並沒有生下男嗣,只有單生一女,但在幼女出生不久,林文便染病而亡。或許是因不滿林文沒有盡到契書上言明傳男嗣的責任,彩珠的父母並沒有將林文列入公媽龕內。夫妻情深的彩珠也未再二度招贅,獨力扶養幼女到十來歲後也去世了。彩珠的父母只在公媽龕裡單獨寫入彩珠的木牌,仍然沒有林文。 老阿婆深深吐出一口煙說是孫子看到電視上播出她幾個月前捐贈出的那份古契書的特寫畫面的。問完神明後,她趕緊叫後輩去拿自家祖譜和打開公媽龕對照檢視,證實祖譜和祖先牌位上都沒有林文的名字。 「可能是阮阿公生氣就算伊沒有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但至少嘛生有女兒也有付出勞務,哪ㄟ連公媽龕攏不入?唉!不知阮阿公ㄟ老厝林家的公媽龕有寫入無?哪無阮阿公就變成無厝ㄟ孤魂囉!真可憐。現時已經補寫入公媽龕了。」 不知老阿婆是在吐煙還是嘆氣,她說或許是林文真的很生氣,所以她的母親也就是林文的女兒,亦是只生她這個女兒嗣,而她自己則終生未嫁,只過繼個宗親的小孩當養子。淡黃的煙像林文的咒怨,繚繞在我們四周,久久不願散去。 離開老阿婆時,晚霞已灑滿磚造的屋瓦,一隻白鷺鷥正飛過。我抬頭貪看這幅農家夕顏時,不經意發現屋瓦上有座著外觀是位騎乘著神獅作拉弓狀,著古代軍裝的神像。長期在各地採集民俗史料的我,一眼便認出那是特見於金門地區民宅屋頂上的辟邪之物,有又稱「屋脊風獅爺」的瓦將軍。 這張家古厝怎麼也有此物? 「那是翻新古厝時陣,就留下ㄟ。阮阿嬤在生時就跟阮阿母千交代萬交代,講厝尾頂一定愛有一尊這啦!阮阿母就將這當祖傳給留了下來。」 夜幕將至,不作多想。我和林爾剛還趕去林文的老家,還好事前已經做日據時期與現址的對照。 果然,林文老家祖譜並沒有林文這名字,連聽過都沒有。我卻注意到林宅的屋頂上也有一尊瓦將軍。或許,林文的祖先是從金門跨海遷台而輾轉定居在南投的。是不是林文入贅之後,在妻子家幫忙蓋新厝時放的?還是彩珠懷念一生都被自己父母歧視,連同列公媽祖位都不得的夫君,想暗自藉此隱喻子孫也有林文的根? 俗稱「倒插門」的入贅,是絕對的女尊男卑,林文生不出兒子,落得身後無處可容。如今終於讓孫女代他申冤,得償與愛妻團圓同享子孫早晚的一柱清香。 究竟是誰顯蹟給後輩的?是林文?還是彩珠? 是誰的咒怨?或是誰的鶼鰈情深? 只是館裡的那些靈異現象真的是跟這對苦命的先人有關嗎?為甚麼林文或是彩珠不直接顯靈給老阿婆而選擇「曝光」在我們文獻館裡? 可是,如果並非老阿婆的先人顯靈,那三展裡的公媽龕怎麼會恰巧掉出張彩珠的木牌呢?如果是人為,動機是甚麼?老胡遇到的那影子是甚麼? 誰在主導這場驚悚離奇、悲情中帶歡喜的人間戲呢? 扮戲空 看戲憨 「想什麼?今晚無風,還是很熱。走!帶你去吃冰。我最近發現的好康!」 林爾剛可能是見我頻頻地不勝唏噓,所以邀約著。 車轉進內轆南營路的時,我就猜到他所謂的好康是指甚麼了。果然是這裡歷史最久的一家冰店,我還以為他是要去第三市場內那家知名的木瓜牛乳店呢! 「是炒出來的冰喔!」 林爾剛似乎忘記我是住離這不遠的在地人,滿足地狠狠吞進一口四菓冰。他說有次經過時,看到這家沒有招牌的小店內居然有組古老的炒冰機械設備時,就像中樂透一樣,因為自己家鄉也有幾家這樣的炒冰店。 「你不是台北人喔?」 這冰店在我阿公時代年輕就有了,我爸小時候還跟這看起來怎麼都不像已八旬的老闆批過冰棒叫賣過。我從小就是吃著這組機器炒出來的冰長大的。說真的,像這樣古董級的炒冰機連在鄉下都難見。 「你以為我是台北人?」 不然呢?對,我承認自己自始至終就認為林爾剛是台北版的城市鄉巴佬。 「我在金門出生,叛逆的中學時代去住在南洋的叔叔家一段時間,當起馬來西亞的假出洋客。幾年後回來台灣,繼續之前逃跑而沒走完的路…」 金門?馬來西亞出洋客?在一旁還耳聰目明的老闆也往林爾剛瞧了一眼。在南投,要遇到金門人不容易。我突然閃過老阿婆和林文老家屋頂上的瓦將軍圖騰。 「那你怎麼沒有金門腔或是華僑口音?」我想到以前大學時期認識過幾個馬來西亞籍的僑生和一個老家在小金門的室友,都多少有些腔調可以聽出。 林爾剛苦笑著表示年輕時,出身鄉下的自卑感產生的好勝心和不想被排擠,於是刻意隱藏自己的鄉音。去馬來西亞時不會告訴別人自己來自台灣金門。回台灣就學就業後也不會主動說自己的老家在哪裡。 的確,林爾剛是那種會先觀察對方的人。 「你這樣的好勝心,怎麼會捨得離開資源豐富的故宮博物院反而又跑到鄉下來?」 南投市雖然不像金門是離島,但在都會人眼中,也是偏遠地區。 「你羨慕我之前的工作單位?」 「??!!」 林爾剛,你這傢伙需要這麼清楚的看穿人嗎? 「至少,可以跟國際接軌,做更高度的歷史探討與研究。我就不相信你會想一輩子窩在這裡。」 我理直氣壯。 「那你會想一輩子窩在這裡?」 林爾剛吃完最後一口四菓冰,抬頭直視著我。 「我… 」不知怎麼地,不想承認自己其實是一直羨慕著可以出去看看市面,闖闖天下的人。我卻也不願說謊強辯。 我感覺炒完冰就坐在另一桌看報紙,從小看我長大的冰店老人,一直在等我的回答。 「我以前也是這麼想著。總認為待在像故宮博物院這樣的龍頭史料單位,應該是很如魚得水的。但是年紀漸長,也懂所謂世事了,才領悟到龍頭單位裡的層層限制,一個美好案子得要取得很多人的蓋章才可能推動。少一個章便得前功盡棄。原來能力不是重點,重點是還要懂得如何讓層層的長官願意蓋章;好不容易推手了一件展覽,忙到快爆肝昏倒,看到贊助的企業主落落長的自我宣傳,才猛然驚覺又是在幫可能是血汗企業在文化美容置入性行銷。終於承認,自己所謂的一展抱負也不過是少不更事的好大喜功。」 我該感謝林爾剛並沒有咄咄逼人反而為我找台階下。 「現在我們這館,比不過的不是典藏沒有人家的豐富,而是僅止於知名度而已。但是小國寡民的自由與清心,是知名度換不來的。真正台灣文獻與史料,從來不是在官方單位的庫藏裡,不是在你我教科書上讀到的大事件中。而是在庶民間傳承。」 在庶民間?突然想到老婦人家的瓦將軍。 還有父親。 當年徵收設館用地時,他和共同持分的宗親族輩忍痛的簽下同意書,硬是讓挖土機連根拔起了辛苦栽種的果園。只為了一句「一切都是為了保存台灣歷史,為了南投觀光與文化的出頭天」。 後來,他常常去站在館區外偷數有多少人進館參觀。回家後就會聽他幹譙著: 「志工都比遊客多,早知就不讓政府徵收祖產了!」 那時我以為父親一定恨死了讓他成為流失了祖產的不肖子孫的文獻館。 再後來,我考上了公職,想有機會留在台北。父親卻期望我能調來文獻館。於是幾年後我終於進入從小就玩到大的這裡。還記得我第一次參與的特展開幕時,父親破天荒,喜孜孜地揪團來館助陣。雖然還是邊幹譙官方宣傳不夠,卻又不忘叮嚀我不要丟南投子弟的臉。 那次以後,他就不再進入館內參觀,但還是繼續偷偷數館區外停車場的車輛數目。直在到現在,他一看到問日月潭或溪頭等要怎麼走的遊客,就會故意指引繞到會經過文獻館的路。 單純思考的農家子弟出身的父親,他總是不懂,為什麼台灣文獻館建得這麼雄偉氣派,不輸台北故宮。怎麼時下把愛台灣這口號當口頭禪的台灣民眾不曉得要這裡尋台灣歷史的寶呢? 我,很久沒有想過自己那還老當益壯,每天下田的父親了。甚至以前從不曾跟別人提過他、提過自己家族先人走過甚麼樣的庶民人生行路。 林爾剛靜靜地聽完─我的父親。 「我住在馬來西亞的吉膽島時,看到了一些房子會蓋的跟金門傳統民宅一樣。那時我年少輕狂還不屑地認為這些鄉親都已經離開自己的老家飄洋過海在異地落地生根幾代了,就該入境隨俗,融入馬來文化中。直到我調來南投,第一次經過那老阿婆家門前時,第一眼就注意到瓦將軍。而且是雀躍不已,看到老阿婆就好像看到自己的族親。我才領悟,人到了一個年紀,還是會思念生命的起源處的。再加上那陣子住在館裡一段時間,每天混在文獻與古物間。心中就越來越了然每個個人庶民史,都是堆積成冊的台灣文獻。」 「??!!!」 夜南投,隨著方才沁心的古早清冰入胃而開始清涼,離開南埔老阿婆家時的胡亂思緒也逐漸清楚。 「你住在館裡過?你不是有租大劉他二嬸的套房嗎?」 我直視著他。 「剛調來時的那個月,還沒找到落腳處,索性就下班後留在館裡,找地方打地鋪了。反正這裡有給替代役男住的宿舍,盥洗不是問題。」 「•••••」 送走林爾剛後,口渴不已。我將車停在中學西路上的便利商店前,買了瓶水。兩個騎單車的老外傳教士正停在商店走廊上傳教。其中紅髮碧眼的那位傳教士拿了張小單子給我。他用彆腳的中文介紹著小單子的內容。原來他們所屬的教會有家譜中心,據說保存世界上最多筆的各國民眾家譜微捲資料可查。 「我們很多教友都將家譜的祖先朔源查到最後的共同祖先黃帝,在家譜中心都有存檔可供一般民眾利用喔!」 另一個中文流利很多的傳教士補充著。離去時他們客氣地表示教會就在附近,每天就在草屯及南投地區傳教,歡迎我去他們的教會坐坐。 「•••」 單身在外的林爾剛應該也遇過這兩位傳教士。 林爾剛提到的初遇屋頂有瓦將軍的老阿婆時就好像遇到族親。 我不會去向林爾剛追問他睡館裡時到底都在做甚麼?是不是他為了找自己的祖先起源,順便也在那家譜中心查老阿婆和林文跟他有共同祖先?才發現到進贅人林文死後沒有被入祖先牌位?是不是他想藉著老胡的撞邪,提供消息給媒體,來提升來館的參觀人數與知名度? 還是天地間真有一種人類無法掌握,無法猜透的超自然力量,憐憫著林文與彩珠那生有緣、死無份的宿命;憐憫著致力保護台灣史料,卻獨自向晚在中央山脈下,文獻步道中搖先人回憶的悲情? 扮戲空,看戲憨。 在千古歲月的庶民舞台上,所謂文獻古物,也不過只是不斷更迭的腳本與背景道具。 你們可以說的這個故事似幻,不似真。那麼,我就姑且暫時同意是你們認為的:如有雷同,純屬─有鬼的虛構。 等你們,有機會來南投經過中興新村,如果向一位散步的赤腳老農問路,卻依他所指的路線而不小心繞到了台灣文獻館─請記得仍要幸福地一笑,不要惱那位用汗水澆灌了南投鄉土的善良老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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