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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 牢記〈下〉 | |
作者: 歐陽柏燕 < > | 發表時間: 2013-11-26 |
我常和任交換C的口述筆記、討論相關內容,任的哲學訓練帶出很強的思考,對政治操作、人權問題有清晰、深刻的看見,他的論文指導教授也提供了很多受害者的連結資訊。我們十分認真、積極的定期與C見面、作口述筆記,傳記也在既定規畫中持續累積進度。但後來我們的書寫受到了阻攔。因為C的高階公職身分,退休後仍背負著政治壓力,那攸關執政黨的形象並牽繫著選票得失的壓力,讓C陷入一種憂慮情狀,他對我和任說,我們速度放慢一些,傳記等選後再出版。因為那些曾經理念一致、一起坐過牢的活下來的政治犯,如今卻變成不同政黨的檯面上人物,如果在選前推出他的傳記,可能會被有心人利用操作變成黨派的攻擊武器。誠如白色恐怖內幕一直被遮掩,許多政治犯受難者一直難以昭雪,每多一次受害者的血淚披露,執政黨的威權、國家機器的暴力執法就被再一次批判,甚而曾經的熱血青年,可以為理想而生為理想而死的共患難的盟友,因為演變成為不同時空下的政治黨派對立者,彼此也變成敵友不分的尷尬局面。這轉變讓許多人的人操守、政黨的信望都一再被質疑。 這在朝在野的政黨利弊糾纏與權力操作我們都很清楚。記得當任帶著大學社團的同學直接走上街頭抗爭遊行時,我曾受感召多次參與街頭抗爭遊行,我印象最深刻的抗爭經歷是在一次鎮暴員警圍堵的激烈擠壓、拉扯中,我跌倒、受傷流血了,身邊佈滿尖叫、慘嚎聲,手無寸鐵的學生只能自助自救,避免更大的傷害;另一次是在集合有五千人的街頭抗爭遊行中,我被四個女警強力驅離、懸空抬走,後來被押上警備車載去荒僻的山中野放,任也被另一輛警備車載走,我們費了許多力氣徒步尋找方向、終在荒野中碰頭,又費了許多功夫才尋得車子協助,終得平安下山。當我們陪伴一群遭遇不公平對待、孤苦無依、喪失人權的受害者走上街頭伸張正義時,卻被鎮暴驅離、抬上警備車,我們遂更加清楚看見政權、國家機器及社會制度的失策。所以C在牢中的遭遇我是明白的,正在寫哲研所碩士論文的任也是明白的。 任在作紀錄時很認真的對C說「只有真相,才能讓人與世界和解」任特別託在國外讀書的學長寄來英文版的「Shake Hands With The Devil」一書送給C,他和C在討論書寫方向時,特別關注宏觀的歷史回顧,面對白色恐怖記憶,只有走出過去個人的傷痕、掙脫黨派的束縛干預,追記、揭示更多的牢獄真相。才能將個人的不幸遭遇,化作更深邃的歷史解剖,讓人牢記那一段悲慘的歷史,走向正確的民主之路。 已近八十歲的C,有時會重覆的提到他記憶最深刻的片段,但僅能粗略的談,讓模糊的場景沖淡他必須迴避的往事。這樣的心境,任和我都懂,赤裸的真相不能一次性浮出,這世界承載不下。所以任和我一直在調閱史實資料填充,補上C述說不全或暫時不便追述的部分。至於C的個人經驗及感受,我們選擇耐心的等候、逐步探挖。有時我會興生不忍之心,掙扎是否該探挖那些更殘酷的層面。特別是知道C的身體有許多病痛,得長期靠藥物調理身心時,我會為他承載過多的負擔而憂心。一個人走進老年時,理應放開負擔,過簡單、悠閒的生活,我們卻發現C一直忙碌不停,包括各種私人聚會及事業上的會議,他常常出國考察,努力爭取可以發展的任何機會。 因為忙碌,有幾次的口述紀錄我們選擇在機場的咖啡廳進行。有時是C出國,有時是我。我們趁著出境的候機時間,盡量作階段性的口述紀錄。機場人來人往,我們在登機的廣播聲中、穿流不息的旅客群中努力作紀錄,常常得提高音量,又得遮掩那些不宜公開的議題和人物。這時我會盡量靠近C一隻聽力較好的耳朵,多寫而少問,因為周圍的嘈雜聲讓C更難聽清楚我的提問。但能在忙碌縫隙中多見一次面、多累積一些紀錄,我們都覺得安心不少。 C的口述傳記、政治犯的牢獄紀實迴異我過去所有的撰寫題材,也迴異任單純的學生世界。我們所曾參與的社會運動,和政治犯囚獄的淒慘情況相比,可說是十分理性、文明的抗爭。C親眼目睹的許多政治犯的遭遇,深深刺激、影響了他後來的人生路。他說在牢中有一個階段他的外役工作是負責送信。政治犯所有的信件都要被檢查。他們不能有任何私秘,連腦袋瓜裡偶爾流露出來的東西,都要被一一檢視。檢視不出來的就刑求、逼供。獄中盡多殘酷之事,但再悲慘的經歷都有人憑藉勇氣說出來、寫出來。那紀錄的流傳不是為名利,而是為時代作見證。 依循C的口述,我書寫的進度轉進山東學生案、以及老共產黨員的死囚牢等事件。C說,有位老共產黨員每次骨頭痛時就唱共產黨的歌,老共產黨說唱一唱感覺骨頭就不那麼痛了。因為共產黨是他的信仰,有它作支撐,疼痛遂減輕了。所以很多共產黨上了刑場,會大喊毛澤東萬歲,共產黨萬歲。而後就被比他的宣式吼聲更響亮、更俐落的槍響掩蓋過去了。 C說,如果有人問他有沒有信仰,他會願意回答。但沒有人問他,因為一個困在牢中的囚犯,不會有人特別關注你的信仰問題,而誦唸幾句宗教上的信仰頌辭,也不會保住你的項上人頭。 C說,囚獄的每一個日子都是潮濕陰暗的。眾人擠在空氣不流通狹窄的牢房中,除了窒悶外,還得防備在相互推擠的肉體中釋放出來的暴力。曾經,一個五十餘歲的男性囚犯很詭異的靠近他,試圖利用各種機會意圖親犯他。後來那囚犯被獄方狠狠修理了一頓,他便被轉到三個人一間的牢房,但遷移的距離不過就是斜對面而已,他仍得日日面對那難以抹滅的變態的眼神及肢體壓力。不管他多努力的想避開干擾,牢獄的生活就是壓擠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從暗藏被男性侵擾威脅的眾人房轉到三人房,地下室的氣味仍一樣汙臭,蝨子從一個久久才能洗一次澡的充滿臭汗味的身體跳到另一個身體,蝨子把囚犯和囚犯之間的異味加倍混合擴散,在那沒有窗戶、陰暗潮濕、蝨子迅速繁殖的地下牢獄中,他常常都要閉上眼睛,也練習暫時閉住呼吸,努力逃開困頓感,再睜開眼重新調整面對一切。 C記得有一個關押政治犯的地方在地下室,原本是日本人放骨灰罈的地方,骨灰罈撤走了,日式的骨灰架還在,陰森感與詭異氣氛也還在,一盞黯淡昏黃的小燈,把擁擠的囚犯的影子堆疊投照在柵欄與牆壁上,那空間日夜看起來都是鬼影重重,讓被關的活著的人看起來就像死人一樣,相貌是死的、氣味是死的、感覺是死的、活著的呼吸聞起來也是死氣沉沉的。 牢獄裡糟糕的伙食讓囚犯失去生氣,半年都不會換菜單的充饑食物只有粗糙的米飯、難看難聞難吃的菜、乏味的蘿蔔絲湯,以及浮在水面上搖曳生姿的一點稀薄的碎肉屑,那一丁點不夠塞牙縫的碎肉屑卻是眾人眼中的絕味,為了搶奪那一丁點的美味,用餐時大家都變成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死我活、欲除之而後快的猛盯著搶奪的對手,為了一丁點小碎肉屑,囚犯們可以不顧生死的赴湯蹈火搶奪。 C說在獄中人性會被獸性取代、吞噬。他完全無法去想那碎肉香的滋味,因為他記憶更深刻的是大家的皮膚都營養不良到失去該有的彈性,若是有人去按壓他人的皮膚,那人的皮膚立即會出現一個小坑,那凹陷的坑久久都無法合攏。另一個極深刻的滋味是聞臭,他的外役工作得每天收兩次尿桶,那些放在囚房柵欄外的尿桶全歸他負責,每次他都會從囚犯面前經過。有時發現人變少了,他就明白有人被帶走了。 被帶出牢房的原因只有區區少數幾種,包括野地放屎。在固定時間,獄方會把犯人帶出去方便。另一項是放封,在有限的空間裡不斷繞圈子。再來是理髮,髮型是統一制式化規格,因為大家的身分都是囚犯,關在牢籠裡,沒有人會在意理了什麼髮型。還有就是單獨被帶出去──刑求,只要發現有人逾時未歸,他們這些尚安全關在牢籠裡的人便開始作準備,準備「迎接刑求歸來」的人,救急的妙方是糖。至於糖從哪裡來?不會有人多問,因為糖是用來救人一命,是救急也是急救,就像緊急輸血或者放血一樣。 他們都心知肚明逾時未歸者的遭遇,那些恐怖的刑求道具與招數,囚犯們不會去多想多談,因為更值得關注的是如何救命與救急。C說,遭受刑求的人,不知為何會極端的渴望糖。不被允許睡覺,逐漸瘋狂的犯人,一看見糖,就會搏命一般的撲上去舔舐,彷彿多舔舐一分毫就多救活自己一分寸,那深受巨創的身心本能的撲向一點糖的急切慘狀,至今仍烙印在C的心中。誰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被單獨帶走,是否還有機會回牢房,舔舐那麼一點溫暖甜味,那甜蜜的糖啊,救命的糖啊,是囚牢的太陽暖光,投照在互相扶持共度危難的囚犯們身上,散發出難得的人性光環,在每一個可能會孤獨死去的人倒下之前,那微妙的一點甜味,曾經溫暖撫慰了受苦受難的肉身。 在寫下救命的溫暖的富甜味的糖時,我的眼睛潮濕了,忍不住深深嘆氣,我們所熟悉的甜味,在牢獄中竟包藏如此苦澀的滋味。如果有人問我,何以願意接下艱難的政治犯牢獄口述傳記書寫、讓自己驚嚇連連的寫得接近崩潰邊緣、卻又願意一直往監獄更深的殘酷面挖下去、甘願承受書寫的巨大驚嚇與痛楚,我的回答是──因為政治犯牢獄讓我看見人性的真面與歷史的真相。我的筆想深入白色恐怖的氛圍,揭開歷史幽暗的一面,希望過去的傷口有機會癒合,不幸的人有機會昭雪。 一個下雨天,C和我們約在喜來登飯店作回憶紀錄,這裡正是之前的軍法處看守所。這日我們交叉回顧了一些細節,C印象特別深刻的一名女共產黨員死刑犯是年輕的學生,正值青春年華,但他看不見她青春的氣息。死囚牢中盡是死亡的氣息,飽受摧殘的肉身只是一個生命暫時借住的皮囊,死刑犯不會在乎自己的年齡、美醜、胖瘦,他們只剩下朝不保夕的生命,而隨時可能結束的生命只能用在思考、戰鬥、抗議、控訴,包括懷抱一絲渺茫的希望,奢望有機會反正、洗冤、吶喊、再多活一天,再掙扎一次戰鬥、抗議、控訴……如果必須死的話,在死之前最好能把真相留住,把重要的訊息帶出獄中,讓真相有朝一日能公諸於世。 那位女學生對C的交託帶給他一種巨大的生存力量,他相信他不會被槍斃,而她絕對活不成,因為她是共產黨,她年輕的意志力會帶她走向壯烈成仁的路,為她的政治信仰奉獻最後的忠誠,當她撥開她被刑求的私處,讓他看見殘酷真相時,她是無懼的。她一直有著堅定的眼神,即使被殘酷刑求後,肉體不堪負荷而出現受傷頹敗的樣貌時那悲憤的眼神也還是堅定的,這是一具頑強的女體肉身,即使私處被處以極刑燒成一片猙獰的萎縮的焦黑,她仍奮力把私處撥開,要他往更深處看去……他相信他有機會活下來,但也有可能出意外……看過那女學生的私處後他更清楚牢獄中的意外事件之複雜度。她說:「再沒有比這刑求更殘酷更不人道了,你得把這真相揭發,真相決不能被掩蓋……」他說他懂,十七歲的熱血青年,困在政治犯牢獄中是會超齡讓人瞬間懂許多東西的。 提起「山東學生案」,C的回憶轉進另一個殘酷的史實畫面。這慘案已有不少人披露當時的細節。C述說此事件時勾動許多不堪的回憶。他說牢獄生活被困在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那是雙重的封閉,被囚禁在牢籠內的他,因完全失去與外界的連繫,又在自己心中建起另一座牢籠。所幸思考開啟了一扇窗,獄中的經歷及種種觀察與反思,支撐著他年輕的心,讓他能夠爭脫束縛的持續觀察周圍發生的一切,包括他獄中的外役身分讓他有機會看見更多。這些看見有時摧殘他的身心,有時激勵他更堅強的鬥志。「我一定要活著走出監牢,完成一生重要的任務與計畫。」他每天都這樣安慰、鼓勵自己。 年輕女學生被刑求留下的黑色印記在C心頭變成一個夢魘、一頭魔獸,那黑色的傷殘私處嘶吼著還我真相、還我尊嚴、還我自由、還我青春生命的怒吼。「山東學生案」則是另一種疼痛與憤慨,當戰爭的無情與莘莘學子的單純相互碰撞,無情的迫害更顯殘酷。C說,他所接觸到的牢獄真相,驗證了他一切觀察及理解。他十七歲第一次被捕坐牢,也是一樣莫名的詭異氣氛,當時他一腔年輕的正義熱血沸騰,但不會有人相信你的單純、正義,那沸騰的熱血風華正盛,但引來的是強權國家機器把你淩遲、企圖用你內在的精神之火,徹底燒死你的肉身。 C說,他所知道的山東學生案、台獨份子、共產黨員等牢獄事件,以及被遣送至火燒島繼續受刑的政治犯,各有不同的遭遇及處置,但悲慘是一樣的。這些不同的案子呈現不同的刑罰、分類、受審情況,年輕的受刑者傾向慷慨就義,選擇為政治信仰而生而滅、上年紀的會想盡方法活下來、也有出賣同志以求苟活的。不同的成長背景與性格、牽連著他們的信仰、產生或生或死的結局下場。這些政治犯,不管是死刑、無期徒刑、有期徒刑、送管訓、無罪釋放,他們都深深牽扯著他的心智與思考。政治犯的牢獄之災特別悽慘,也赤裸呈現人性的最深沉面。C提起漫漫歲月之後,一條「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終於通過。但彌補了什麼呢?充滿刺刀與血的歷史是不會給人直接回答的。C人生中三段不堪回首的牢獄傳記,最初是為政治信仰而就死的女政治犯交託而寫的,這是他生命中最難忘的一頁,能夠說出來、寫出來,對他個人及歷史真相,都是別具意義與價值。這也是我和任接下此傳記書寫共同的看見。C三次被關進政治犯牢獄的精神暗影,激發他奮發向上的巨大力量。因為是在鬼門關作生死搏鬥。他對自己說,如果可以活著出獄,這一生他將奮戰到生命以終。 C該如何穿過眼前的種種幹預,面對壓力繼續暢然盡述他曾遭遇的迫害;我和任該如何跨越橫阻,繼續進行C的口述傳記;如何蒐集更詳實的資料、補充C記憶消退或他不想追述的部分,這些都是全新的挑戰。 在已完成的C的口述部份,當我和任一遍又一遍的修改、努力補充,一次比一次更清晰的進入那原本充滿神秘、阻撓重重的政治牢籠,我們對C的心境與處境也越來越瞭解了。這時書寫產生了更大的掙扎與期盼,誠如任曾經對C誠摯說出的話「只有真相,才能讓人與世界和解」。我們期待有一天,這本傳記能夠順利寫出並出版。早日完成一次和解的機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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