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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 元泉先生在北竿 | |
作者: 劉宏文 < > | 發表時間: 2021-03-13 |
一、 前言 橋仔村「澳仔」海邊,有一排石牆精巧、門面雅致的閩東石屋,聳立在碼頭一側,搭船往大坵看梅花鹿的遊客,都會多望一眼。這排石屋是當年在橋仔「做大艚」捕蝦皮的梅花人砌建,有中藥鋪、百貨行、鴉片館、錢莊等各式商號。 其中門楣上鐫刻「元盛」字號的一間,民國40年代,是北竿傳奇中醫姜元泉的寓所,他曾在此短暫執業。 「元盛」號現住戶是姜元泉長子,今年82歲的姜伙生先生。姜老先生身體健朗,十分親切健談,家裡仍可見到他在附近山區採摘的各類草藥,有些養在水盆,有些曬在籃裡。他唸過私塾,也上過新制小學,福州話非常道地生動。譬如,講到孩子長大自謀生路,他脫口冒出:「牛大自補角,囝大自生能」,信手拈來的俗諺,幾乎都是金句。 姜伙生說,兩岸斷絕往來之前,他的「依嬸(後母)」即以50塊銀元從梅花伯父接手此屋。那時,門前還有一間「僻榭(側屋)」。港口邊馬路拓寬時,他說服「依嬸」拆屋捐地,讓村人出海抬漁網,轉暝(回航)抬蝦皮,出入方便,而有了今天的規模。 二、 梅花時期 ․ 邊蘭老家 中醫姜元泉的老家在長樂邊蘭,距海較遠,全村務農,5百多灶都姓姜。祠堂後面種了一大片松麻林。族親若蓋新房,梁柱之外的木料全由松麻林公產提供;長者過世,棺槨壽材亦從其中支應。父親姜聖節育有四子,每個兄弟分得一棟「四扇三」房子,在邊蘭村算是「有底」的富裕人家。 姜元泉排行老么,16歲送去福州念書,初中畢業已近20歲。回到鄉間幫人記帳、寫信,晃蕩幾年,祖父看著不是辦法,便賣了分給他的「四扇三」,外加半畝田地,包了一艘船,讓姜元泉到上海學中醫。中醫學院一待八年,學成後回到梅花鎮開藥鋪行醫,已經30好幾了。 民國28年,長男姜伙生出生,27天後生母董氏產褥熱過世。姜元泉岳父見女兒往生,自己又無子嗣,欲納元泉為子,延續董家香火。姜元泉邊蘭老家有意見,給了折衷辦法,將名字改為姜董泉。但鄉里人仍叫他姜元泉。 次年,姜元泉續弦梅花女子林氏,姜伙生從小喚她「依嬸」。 ․ 賣糞人 民國30年前後,梅花爆發霍亂,5、6百人「病吐瀉」,疫情嚴重。民間流傳:「上午抬別人,下午別人抬!」姜元泉一襲藍布長衫,坐竹轎四處看症,往往把脈後還來不及開藥方,病人就已不治。 某日,姜元泉路經村郊,見鄉人收集死魚爛蝦與屎尿糞便,堆貯大缸內,雨淋日曝,等待發酵鼓泡,再摻水賣給農戶施肥。大缸四周蚊蚋孳生、惡臭逼人,綠頭蒼蠅鼓著肚子嗡嗡亂飛。姜元泉懷疑這裡是病源所在,要求「賣糞人」倒掉所有穢物,就地掩埋,不使其滲入溪流河川。他以生薑入藥,榨汁令患者服下,教導村人喝薑湯取代開水。三個月後,「病吐瀉」大為舒緩。 梅花人都說:「欲不亡,找元泉(諧音)」。 ․ 梅花三霸 民國30年代,局勢混亂,外有日軍強壓,內有國共互鬥,各種傳言流竄鄉間。有說國民政府拉伕徵兵,吃空缺、強苛稅,貪汙腐敗;有說「紅軍起義」聲勢喧囂,轎夫、乞食,只要投靠紅軍,便可依恃身分,鬥地主、抄家當,分得住屋與田地。 各種傳言中,「梅花三霸」流傳最廣。三霸主角皆姓林,其中一位綽號「老于」,曾經留學日本學習律法。因其通曉日文,日人命他接掌梅花鎮長,方便溝通。老于頗有骨氣,不願背負漢奸罵名,拒不就任。此事落到已成氣候的紅軍手裡,說老于一家世代收刮聚斂,魚肉鄉人,才有錢赴日本唸書;於今又勾結日人,繼續欺壓百姓,正是一方「學霸」。老于見情勢危急,鬥爭清算勢不可免,連夜雇船竄逃外頭山。 另一位名喚林芝芳,人稱「梅花釵」,早年討海,非常熟悉梅花海域。此人專與紅軍作對,後來加入游擊隊,曾在閩江口外打劫外國商輪,國共幾次在長樂鄉間械鬥,都有他的身影。共產黨將他歸為「惡霸」,曾將其畫像、名字張貼定海、黃岐鄉間,懸賞捉拿。 還有一位財主林金俤,住在梅花鎮靠海偏村,「兩頭漲」的地形類似北竿后沃。大海難測,風暴無情,兩側沙岸,每年都會漂來十多具不幸葬身大海的討海人。林金俤買入比床板厚一些的木材,雇人訂製棺木,讓無名屍入土為安。但因他姓情耿介,對村內向他借錢的遊手好閒之途,常不假辭色,疾言訓斥。共產黨在鄉村興起之後,組織鬥爭大會,林金俤被人檢舉地主土豪,封建迷信,以「善霸」之名被槍決了。 姜元泉心想,「林」在梅花鎮是大姓,都是姓林的「三霸」互為遠親,現在死的死、逃的逃,林氏宗親居然使不上庇護之力。自己在邊蘭老家有田有產,在梅花行醫,也算是個人物,清算鬥爭的高帽,遲早戴到頭上。他忖前度後,愈想愈擔心,決定遷往外頭山(馬祖);而多年以前,他的岳家就已定居橋仔山尾了。 三、 橋仔時期 ․ 遷居外頭山 民國32年初夏某日,晨光微曦,梅花港風浪平靜,遠處白肯島依稀可見。海灘上人聲吵雜,一艘渡輪已經張帆待發,船上載滿柴伙、米粉、番薯、白米、軟筴、酒罈,眠床、水缸等日用雜貨,還有幾位往來厝內與外頭山的「伢人(魚商)」。 姜元泉帶著妻子和未滿五歲的姜伙生,安穩地坐在底艙。除了被褥鍋碗,他們帶了兩個大木箱,裝的都是中醫行當,有切刀、輾槽、滾輪、火罐、瓷缽、銅杵、幾冊漢方草藥的醫書,還有一把精巧的戥子秤。臨行匆匆,他們把姜伙生亡母的遺照,以及與照片放在一起、姜元泉上海中醫學院的修業證書,遺忘在梅花。 ․ 土匪王正平 初到北竿塘,他們與岳父一家同住橋仔山尾。岳父會製鞋,每隔幾天,就挑著布鞋、草鞋到塘岐、白沙等地叫賣。那時,偶有日本人駛船來橋仔,拿一些包紮槍砲彈藥的粗布換魚、換番薯。姜元泉岳父也收了幾塊,洗滌曬乾,留著縫鞋面、做鞋底。這天,北竿土匪頭王正平嘍囉,從芹壁上望橋仔山尾,正巧看到幾塊彩色布頭掛在竹竿隨風招展。土匪認定這家有錢,揹著「五粒破」長槍,把姜元泉岳父押到橋仔鹽館,王正平妻居住處。 姜元泉妻子、岳母慌了,土匪還待村裡,女人家不便出面,只好喚姜伙生下到橋仔找他爹。橋仔不大,5歲的姜伙生哭哭啼啼,不知往何處去尋,忽然聽見吹簫拉琴之聲傳來,他知道依爹雅好此道,循聲而去,果然在南邊山一戶人家找到他爹。 姜伙生臉帶淚痕,抽噎著說:「依嬸說,依公被土匪抓到鹽館去了!」依爹摸摸伙生,立刻趕到鹽館。王正平妻正在廳堂與嘍囉閒聊。 原來,姜元泉識得王妻。兩年前,王妻罹「損症」,身子日漸耗弱,往福州食了幾帖茶(中藥),未見起色。她不知哪裡探得姜元泉能治此症,特別搭錨纜往梅花。姜元泉開了偏方,要她宰殺一頭尚未生子的母羔羊,去毛除內臟,熱水燙過,全羊塞入瓦甕,澆老酒至羊身沒入,以泥封甕,粗糠煨一天一夜,直到骨肉全化為羊湯。再落索麵一只,燙熟後澆入羊湯,三餐食一碗。王妻僅食一頭羊,不但元氣恢復,還生了孩子。 王妻見到姜元泉,非常熱絡,起身相迎:「先生是您呀!今旦怎會來我這裡,來裡邊坐。」 姜元泉畢竟是讀書人,措辭小心翼翼,客氣地說:「我丈人被兄弟們請到這裡,可能是一場誤會,麻煩您查一下。」 王妻問了嘍囉,大至明白狀況,就打手搖電話給在白沙的王正平。那王正平倒也爽快,命令嘍囉立即釋放姜元泉岳父,還讓王妻煮了三碗太平蛋麵線。麵端出來,姜元泉示意丈人與兒子,蛋先食了,麵勿吃光,留一些餘裕給主家。 抗戰勝利前夕,王正平從白沙撤退,將所有細軟家當,連同妻兒、嘍囉,載滿三艘漁船,雇白沙船伕駛回平潭。自己則與12名手下搭乘另一艘漁船,滿載強取豪奪得來的「鴉片土」,在後壓陣。當日海上大霧,白沙船伕經驗老到,三艘漁船如期駛抵平潭;王正平的漁船卻中途迷失,漂到黃岐畚箕港外。大霧散去,遇一艘馬祖人稱「擔仔」的小帆船,非常精巧快速。王正平賊性不改,命手下開火射擊,欲搶之以取代老舊漁船,及時返回平潭。豈知此「擔仔」乃日軍斥候偵查船,立即無線電通報,附近日軍小艇隨即趕到,槍砲齊發,王正平大腿中彈被日軍俘虜,槍決斃命。 ․ 元泉中藥鋪 王正平正法之後,北竿塘平靜許多。民國35年間,姜元泉在澳口玄帝宮前,跟梅花人租得一房。他付給屋主10擔穀子,雙方約定「錢無息、厝無租」,20年內穀子不收利息,房子也不收租金。姜元泉找來一塊木板,毛筆楷書「元泉中藥鋪」,掛上門框,在一爿草屋、艋寮的襤褸房舍中,倒也堂皇有個樣子。 從此,北竿鄉親不分男女老少,都稱他:「元泉先生!」 元泉先生延續梅花習慣,走山過嶺都是坐「鵰(竹轎)」出診,轎伕工錢自然由病家支給。不久發現不對,此地不比梅花,鄉人若患重症走不動,寧可抬到姜元泉處就診,也不願元泉先生上門。後來才知到,討海人看天吃飯,菩薩保佑才能顧上肚子;不得已罹患風寒、濕熱,東籌西措,免強擠出幾文把脈抓藥,怎會有餘錢付給轎伕?他後來改步行,山路再遠,也沒有再坐「竹鵰」。 元泉先生有本帳冊,登錄所有賒欠藥款的病人。每到年底祭灶前後,他喚姜伙生持帳冊赴各村討錢。特別叮嚀,名字上打勾記號,表示「好主」,可向他索討;沒打勾的都是窮戶,上門再多次也討不到半分,就留在帳冊上,等他自行來還。姜伙生收的都是「光番」,鼓鼓一小袋,有帆船、金龍、袁大頭,也有鑄刻「四川」二字的銀元。 ․ 北仔 那時,往來內地與外頭山主要靠「渡船」與「錨纜」。渡船能載300多擔,比錨纜大上許多。梅花人用它運蝦皮,駛到福州、泉州,甚至北抵溫州一帶販售。橋仔與黃岐之間走錨纜,當時稱「黃岐渡」,載貨也載人,除非起風勃暴,每天都有一班。黃岐在地有位伢人,名號「黃岐角」,橋仔所有衣食糧草,包括「元泉中藥鋪」的藥草、方劑,都由他對口代辦。 還有一種小船,載貨不到百擔,從北茭更北之地搖櫓而來,橋仔人喚他們「北仔」。他們皆山裡人,面色黑黃,也叫「黃種」,講話很「拗」,口頭禪「薩你內」,必須半推半猜才能會意。「北仔」兜售蔥、蒜、柴火、寶丸(龍眼乾)、柿餅之類的山產,換購醃製的鹹物。他們買不起蝦皮,帶回去的多是便宜的帶扭、鰃仔、浪碰等雜魚,愈鹹愈好。 比起討海人三餐食番薯,他們家吃得要好多了。元泉先生不食番薯,卻喜歡番薯香氣。煮番薯籤時,妻子用一個大碗公罩住白米,番薯籤煮熟了,碗公內白飯透著番薯汁的甜香,非常好吃。在灶口拉風爐的姜伙生,每餐都在等吃他爹剩飯,不用配菜,稀哩呼嚕,把碗底舔得乾乾淨淨。 ․ 依武先生的尿壺 姜伙生8歲進「人家齋(私塾)」,一季學費5塊「光番」。私塾設在民宅二樓,福州請的「依武先生」端坐案上。第一天上學先拜孔子,再拜「先生」,讀《三字經》、《幼學瓊林》。 上學三天,依武先生見姜伙生人勤快,手腳也俐落,喚他去倒尿壺。 姜伙生滿心歡喜,手挎尿壺,在同學欣羨的目光中,直奔南邊山清頭溪。初春的水塘生趣盎然,蝌蚪、黃蜱(小青蛙)、螞蠐(水蛭)游來游去。他往溝裡到尿,隨後沉壺入水,上下搖動猛力涮乾淨。尿壺肚大口小,幾尾蝌蚪、黃蜱,還有一些未倒盡的水漬留在壺底。姜伙生不察,尿壺送到先生床下。 次日一早,先生氣急敗壞,拎住姜伙生耳朵拉到內寢,指著滿地的尿壺碎片,厲聲喝斥:「你這豻仔(音:安 ㄍㄧㄤ ,混小子),幹的好事!」抄起棍子當頭劈下,姜伙生頭一歪,股川(屁股)挨了一記,撒腿就跑。他不敢回家,一路往山尾外婆家避禍。 原來依武先生夜間尿急,對準壺嘴注入一股熱流,黃蜱突地躍出,「把把仔」啃一口,先生哇哇大叫,手一鬆,砰!尿壺碎裂四散,尿騷四溢,幾尾黑黝黝的蝌蚪還在碎片間掙扎蠕動。 姜伙生幾天不敢上學。他爹元泉先生知道了,強忍笑意,押伙生跟依武先生道歉。此事雖非伙生故意,仍賠了新尿壺。好在他倆原本熟悉,平日一起吟詩唱曲,吃飯打牌。 依武先生連說:「沒事計!沒事計!」看在5塊「光番」份上,他還買了一串光餅,掛在伙生脖上,擔心他嚇著了,從此不來上學。 四、 塘岐時期 ․ 塘岐開業 橋仔生活衣食無虞,依嬸仍有遺憾,因她始終未懷上孩子。姜元泉收了兩個誼女,又到黃岐領養一男,顧忌將來可能被拉伕徵兵,取名林暖生,特意不與自己同姓。如此兩個兒子一姓姜,一姓林,外人以為都是獨子,或可免除抽壯丁的可能。 民國46年,馬祖結束行政公署的臨時建制,將羅源、長樂、連江合併為連江縣,確定以軍管為主的戰地政務體制,塘岐設鄉公所,逐漸成為北竿政經中心。次年,姜元泉帶了依嬸與次子暖生,租下塘岐老街一間房子,將藥鋪遷此營業。 同一年,姜伙生18歲娶了同村女子玉珠。他對元泉先生說:「依爹,您跟依嬸、依弟搬去塘岐,藥店生意難做,多了我跟玉珠,更不好生活,我就留在橋仔打魚。」元泉先生想想也對,「牛大自補角,囝大自生能。」將來塘岐家產分給暖生,橋仔「元盛」號分給伙生,兄弟各有所歸,也算圓滿吧! ․ 三日村幹事 那時,橋仔村公所設在鄭敏興家裡,有位指導員名叫謝禮,廣東仔,人如其名很和善。他見姜伙生識字,字也寫得工整,便介紹他當村幹事,月薪8元外加白米8公斤。那時黃魚一斤6角,阿兵哥薪資更低,被人戲稱:「鴨鴨無,七塊五!」姜伙生心想,打魚危險又辛苦,拿筆仔、坐藤椅,薪水雖然不多,夠用就好! 姜伙生上任才三天,消息傳到塘岐,元泉先生趕到橋仔鄭敏興家,找到姜伙生,劈頭就問:「你當村幹事,一個月領多少?你現在才結婚,兩個人夠生活,等孩子出生,誰幫你養啊?」姜伙生低頭,預定拿筆桿的手從此換成掌舵,從辦公桌登上艋艚,開始此後50年的討海人生。 ․ 千家食藥,一家還錢 元泉先生除了四處把脈,看診之外,若有鄉親「煞到」,或嬰兒驚嚇夜哭,他也會「打偈」等簡單法術,幫助鄉親收驚回神。搬到塘岐不久,姜元泉以其學識、與看症抓藥累積的民間聲望,被縣政府推舉為北竿第一任諮詢代表。北竿師部、鄉公所大小會議,都邀請他出席。民國55年,塘岐新街中山路起建,他提供不少意見,也是第一批搬入中正路國宅的店家。 新的店面靠近市場,藥鋪生意熱絡許多。他見誼女的孩子李俊逸,聰明伶俐,做事踏實,小學甫畢業便將他留在身邊,親自調教。李俊逸住在店裡,一早醒來,就忙著卸門板、掃地、擦桌、撣櫃台,裡裡外外整一遍。再去曬藥草,切藥片,還要兩腳踩滾輪,在一個船型的木槽裡輾藥粉。他學的很快,不久就能熟記藥櫃裡數百種藥材名稱,他也懂一些鷓鴣菜、正氣丸、柴胡湯之類對應的病症。 藥鋪門面好看,其實經營不易。因為面對的多是窮苦的病家,賒欠藥費很難開口索討,本身又需進口藥材,兩頭都很煎熬。元泉先生常說:「千家食藥,一家還錢。」一方面教導家人,世上苦人多,要體諒窮人付不出藥錢的苦衷;另一方面也警惕後輩,藥鋪經營不易,往往只有少數富人,才付得起藥錢。 民國60年代開始,國軍醫院進駐北竿之後,除非食補與慢性病的調理,一般病症都往軍醫院醫療,很少找元泉先生看診。他逐漸不太管藥舖大小事情,經常與「老于」、「梅花釵」等梅花時期認識的朋友相聚,一起拉琴唱曲、聊天打牌。那時有位海保部隊退役的流亡人,任職民眾服務站,是元泉先生固定排搭。他注意到,有幾回牌局進行中,元泉先生突然呵欠連連,整個人萎頓下去,他藉故肚子疼進去內室,片刻後上桌又精神奕奕。 ․ 針藥與鴉片 有一天,流亡人來藥鋪小坐攀講,櫃台沒人,內室傳來窸窣聲音,他瞧見元泉先正在大腿注射針劑。元泉先生嘆了一口氣說,他胃疾很久,自熬各類湯藥,嘗試各式療法,現已無藥可醫,只有拜託友人跟醫官拿止痛藥。元泉先生妻子也四處請託友人、與地方有頭有臉人士,以各種名目,向熟識的醫官索取止痛藥,其實是「可待因」。這個情況已經持續幾年了! 元泉先生說,他在梅花時期,即已染上吸鴉片惡習。他那時眼疾嚴重,吃了許多中藥未見好轉,神明告訴他有不潔之物作祟。當時,梅花靠海處有位「家三師」,神通廣大,會各種法術,鎮邪驅魔,在他施法下,眼疾不藥而癒,元泉先生大為嘆服。從此拜他為師,三不五日便往「家三師」那裏,學習「打偈」之類的法術。那「家三師」有鴉片癮,每日吸食,元泉先生都要在旁服侍,幫他填裝鴉片膏、點火,不免被鴉片煙薰到,有時也跟著吸兩口,過不久,自己也上癮了。 其實,元泉先生搬來橋仔那年,行囊中就已偷藏一灌鴉片膏。那幾年,橋仔牛欄裡山區也有人種植,他們也會把熬好的鴉片膏賣給元泉先生。直到國軍來了以後,兩岸禁止往來,源泉先生仍以其顏面,請出海漁民與對岸熟識鄉親,海上聯繫,偷偷帶回鴉片吸食。 ․ 勒戒 民國45年實施戰地政務,兩岸斷絕往來,也徹底斷絕了元泉先生的鴉片來源。一位海保退役、任職南竿閩北工作處的黃姓長官,也是元泉先生同鄉,見他毒癮難耐,勸他自首勒戒。元泉先生當即往南竿住同鄉家,在他安排下向縣府警察局自首,接受勒戒。而同時期,各鄉各島仍有吸食者,三令五申之下被查獲,送到台灣判刑。 從南竿回來,一則已無鴉片可抽,再則忙於把脈開方包藥材,十多年一晃過去,兩子也都長大成人,伙生在橋仔捕魚,暖生任職警界。日升月落,花開花謝,日子在平順中仍有波瀾,元泉先生的胃疾愈來愈嚴重。他起先食自己藥鋪售的濟公丸、五分珠之類的止痛散,劑量日日加重,往往一天吞食10多包,仍然絞痛難忍。他後來到軍醫院打止痛針,有時一天去兩三回,醫官懷疑他有藥癮,不再理他。他只好請與軍醫熟識的公務人員幫忙拿藥,自行注射。 ․ 辭世 民國66年夏天某日,姜伙生未出海,跟平常一樣回到塘岐探視老父。才一進門,即看見元泉先生倚在床頭,面無血色,兩手危顫顫拿著針筒,探入水杯飽飽吸一管,再緩緩注入大腿。姜伙生大驚:「依爹!那是水啊!,都沒藥了,你還打什麼?」 元泉先生不語,倒頭躺下。一會兒,伙生端飯餵食,他搖搖頭,對伙生說:「我的時辰到了!」 伙生:「莫講這款話,依嬸等你食飯呢!」 元泉先生說:「我頃頃看見你媽,全身冰涼,躺在我身兜!」 姜伙生悟到,是自己的親生媽媽來接依爹了! 第二天早上,天濛濛亮,與當年離開梅花港同一個時辰,諸事完滿,74歲的姜元泉老先生,平靜地闔上眼睛。臨走前,拉了一坨屎。 姜伙生仔細擦拭依爹,幫他穿上嶄新的藍布長衫。他知道,依爹要乾乾淨淨的回到故土,回到全村500餘灶皆是姓姜的邊蘭老家。 五、 後記 訪談姜伙生那天,時序已入晚秋,天高海闊,對岸黃岐、定海一帶的山影清晰可見。他家就在澳口旁邊,屋外大海浩瀚,遊客嘈雜,來往大坵的渡船、鄰居歸航的漁船,進進出出,恍若當年「黃岐渡」的盛況再現。 聽他講古,感覺非常奇特,不僅因為他橫跨私塾與國民小學的年代,識多見廣;還因為他的活力、熱情與驚人的記憶力。他的福州話又快又準確,抑揚頓挫,句句生猛有力,我聽得如癡如醉,從未如此逼近,那個我尚未出生的陌生年代。 他的硬筆字也寫得極好,端正清麗,筆畫勾勒毫不含糊,曾一字一字手抄《三十六朵花》、《百樣諸娘仔》等福州經典唱曲。其中還有一封,抗議國防部差別對待金門與馬祖民防隊的陳情書,幾首恭賀縣長與立委當選人的古體詩。 我心想,應該是他依爹元泉先生的文人基因,讓他與大浪拚搏之餘,在滿室的魚腥之中,沉澱心思,關注世局,一心嚮往他依爹元泉先生的內心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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