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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 【玉珠的蠣啄】 | |
作者: 劉宏文 < > | 發表時間: 2018-08-15 |
(一)討沰 玉珠的家在海邊,石頭外牆因為海風侵蝕,佈滿暗褐色黴斑,愈來愈像海裡的岩石,有時還有海蟑螂慌亂地掠過。 當新月初起,或月圓前後的大潮,海水退的很遠,天地寬闊,海浪像巨大的布幕,從澳口一吋一吋的向遠方收捲,砂礫、淺灘、水塘、卵石、礁岩,嶙峋起伏,毫不遮掩的攤開袒露。這時,總是可以見到三、五人影,在沙灘埋頭蠕動,在礁岩爬上爬下;或挖掘、或鉤取,把各式各樣的海貨裝進竹簍,帶回家蒸煮炒炸,為千遍一律的番薯簽歲月增添風味。 他們在「討沰」。 沰(馬祖話讀「ㄉㄚ˙」)有落下之意,所以海口人把漲潮說成「水漲」,退潮說成「水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討沰」雖談不上什麼民生活計,卻是輔佐生活的重要作息。像一切古老技藝一樣,從工具到技巧,從語彙到禁忌,逐漸發展出一套完整的工法與論述。 民國46年珠螺村 (二)打鐵舖 玉珠還沒上小學,就跟哥哥到「江頭墘」討沰。當哥哥往更遠的礁岩尋找各類海貨,她年紀太小,只能在離家最近的「半蹋墘」,掀翻石塊,抓蟛蜞(小螃蟹),看水窪裡石頭邊,來不及返回大海的魚苗,游進遊出。 江頭墘 被蟛蜞的螯鉗夾過幾次後,玉珠學會以食指按住蟛蜞背殼,再用拇指與中指夾住兩端,把蟛蜞一隻一隻丟到裝鳳梨的空鐵罐裡,蟛蜞趴著,像疊羅漢一樣層層堆高,不消多久,鐵罐就滿了。媽媽看到金番鴨一口一隻,啄食滿地竄爬的蟛蜞,便摸摸玉珠的頭。玉珠心裡甜滋滋的,明天還要跟哥哥去討沰。 那時,村裡各戶都務農,卻有一間打鐵舖,伙玉伯和天財叔每天在裡面敲敲打打,島上的鋤頭、鐵耙,造船用長釘,螺鈎、蠣啄、蛤扒,幾乎都是他們打造琢磨的。 〔蠣啄〕、〔魚簍〕、〔螺鈎〕/董逸馨攝影 玉珠有時給種菜的爸爸送點心,經過鐵鋪,都要在門口站一會兒,看大風爐煽起火紅的煤堆,伙玉伯一手執小鐵鎚,另一手從熾紅的炭火中夾出一截又紅又亮,閃著白光的鐵條,天財叔掄起大榔頭,兩人一搭一檔,輪番在鐵砧敲擊琢磨,濺出的火星像銀花一樣,照亮他們滿是汗珠的黑臉。 伙玉伯看到玉珠就喊:「囡仔哥,快走開,會灴著!」 (三)蠣啄 玉珠上小學了。她看到小朋友星期例假,都在「江頭墘」討沰,他們走到海潮的底線,在那裏找螺貝,有時還會抓到黏呼呼的「石居(章魚)」。 玉珠便跟媽媽說,她不要抓蟛蜞餵鴨了!她想要跟媽媽一樣「挖蛤」、「啄蠣」。 啄蠣/曹祥官攝 媽媽賣了一擔大白菜,湊足錢,央請伙玉伯打磨一只蠣啄、一把蛤扒、一隻螺鈎,型號都比大人用的小一些。玉珠最喜歡那只小巧精緻的蠣啄。爸爸砍一截海檀木枝幹,削成把手,穿過圓圓的啄頂,搭配有點彎曲的長喙,舞動起來,有如飛翔覓食的海鷗。 自從有了討沰工具,玉珠便接替媽媽的位置,在週末假日、寒暑假,到海邊討沰、挖蛤、啄蠣。她有時斜揹竹簍,插一隻螺鉤,到「中礁」附近採擷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海螺;有時挽著竹籃,內盛鋁盆、蠣啄、蛤扒,就近在「半塌墘」附近挖蛤、啄蠣。 濱海的玄帝廟後面,聳立一塊巨大巉巖好像在幫玄帝擋風抗浪,那裏有一道裂罅形成的洞穴,除非颱風颳起滔天巨浪,平日清涼幽靜,少有人去。玉珠喜歡由高往下鑽入,狹長的岩壁充滿海浪留下的氣味,一隻小螃蟹瞪著天線一樣的眼珠四處張望,海浪的回聲一陣一陣,非常清晰。 從這裡開始,世界分成陸地與海洋,一邊是學校、菜園、挑水、煮飯;另一邊是海螺、牡蠣、沙灘與海風。 玉珠每天都在世界的兩邊進進出出。 (四)海螺三寶 夏天的傍晚很長,玉珠揹著竹簍、螺鈎,穿一雙塑膠拖鞋,小心踩在濕滑的鵝卵石上。橙紅色的夕陽在海面閃現金光,像一道濃淡不均的光束,從芙蓉澳映照「江頭墘」。她走到哪裡,夕照的光束就跟到哪裡。海浪退去後的「江頭墘」既神奇又慷慨,總是能滿足人們的想望。 跟著媽媽「討沰」多年,玉珠非常熟悉螺貝的習性與分佈。她有一張隱藏在心裡的地圖,配合天氣與潮差,自動編碼,形成一條豐收的路徑。 她會先到「鬼澳」海域,把頭伸進石縫,探查九孔的動靜。九孔外觀很像人耳,外號就叫「耳瓣」,黏附在岩縫內壁,外殼色澤跟岩壁幾乎一模一樣。「耳瓣」非常敏感,要探頭扭身以螺鉤撬取,而且要迅猛快捷,狠狠一刺,耳瓣應聲脫落;一旦驚動,「耳瓣」有了防備之心,便愈黏愈緊,那麼狹小幽暗的空間,要再鉤取,就很困難了。 耳瓣好吃,是兵家必爭,可遇不可求。玉珠就往「舢舨頭」一帶,尋找綽號「觀音髻」的大型鐘螺。「觀音髻」螺如其名,形如女子髮髻,冠上觀音之名可見地位之尊崇。「觀音髻」肉質滑嫩鮮美,最大的可長到嬰兒拳頭大小,只要幾顆螺肉就盛滿一個小碗。玉珠記得,爸爸最喜歡此味,沾醬油或蝦油,一口螺肉,一口老酒。 舢舨頭 海螺三寶:鐘螺(觀音髻)、蠑螺(草螺)、九孔(耳瓣) 等到開始漲潮,海浪捲起的浪花變大也變快,玉珠就會拐到「中礁」附近,此時躲在巖罅深處的螺中珍品-「草螺(即蠑螺)」,緩緩爬出覓食。有時在嶙峋的岩層移動,有時在淺水中潛行。玉珠眼明手快,直接伸手撈取,沉沉的一顆粗如碗口。 一切螺貝都很敏感,草螺一旦察覺環境有異,會快速閉合口蓋,像石頭一樣噗通沉入水中,隨著浪潮不知滾向何方。 草螺的殼很硬,白色內層布滿細細的花紋,非常晶瑩美麗。玉珠手巧,每次都會留下大小適中的一顆,打磨漂亮的螺骨戒指。媽媽便笑她,女孩子訂親才戴戒指,你跟誰訂親啊? 除了耳瓣、觀音髻、草螺三樣珍品之外,其他蟄居在灘頭、岩塊、石縫的螺種,幾乎俯拾皆是。像漲潮時石塊上蠕動的「嚕螺」;口蓋堅硬,空殼可當哨子吹的「嗶嗶螺」;還有一種群居性岩螺,煮熟後有辛辣味,就叫「辣螺」,一窩撈起有半個麻袋之多。爸爸會把辣螺擊碎,螺肉連同碎殼裝在甕裡加鹽醃製,一星期可食,好像夜市賣的燒酒螺一般吮吸,吱吱作響,那是玉珠最討厭的味道。 這些雜螺可補充三樣珍品的不足,是主旋律之外的變奏與副歌。玉珠知道,它們永遠都會等在那裏。 (五)牡蠣與花蛤 「筆架」與「虷仔」大多長在中潮線一帶的石頭罅隙裡,黑紫色的虷仔與黃綠色的筆架,鑲嵌在石壁上有點可怖。玉珠身形太矮,力量也不足,有時試著用螺鉤撬掘,勉強摳下來的「筆架」總是缺了最肥美的後柄,「虷仔」也破碎不完整。「還是讓大人來吧!」玉珠心想。 筆架 幾次「討沰」回來,玉珠有些膽怯,媽媽也擔心。礁岩崎嶇不平,處處陷阱,一腳踩空免不了頭破血流;而暗褐色的海垢更是危險,薄薄一層,奇滑無比,一不小心可能墜入大海之中。玉珠最喜歡的還是「啄蠣」和「挖蛤」,一個人專心致志,在方寸之地尋求最大的可能。 伙玉伯鍛造的「蠣啄」非常靈巧好用,玉珠很快掌握竅門。長長的鳥喙要對準蠣殼口器,輕輕敲擊如鳥類啄食,撥開上蓋後,再以喙嘴尖端鉤出飽滿的蠣肉,扔入鋁盆,岩壁瞬即留下一塊硬幣大小的白斑。不多久,白斑漸漸擴張,鋁盆內蠣肉跟著堆疊長高,乳白色的蠣汁漫出鮮腥的味道。媽媽會用嫩白的牡蠣煮槓麵,或者拌入地瓜粉勾芡煮湯,鮮鮮甜甜的滋味會在夢裡再現。 玉珠也經常在澳口的砂礫地帶挖花蛤,她的心裡地圖已經把偌大的「江頭墘」區分三處,像三角形的頂點。她戴一頂斗笠一蹲幾個小時,不停地以「蛤扒」喚醒躲在石頭下、沙礫裡的蛤蜊。她知道花蛤有自己的洞穴,不輕易搬家,子嗣也在附著在鄰近的石塊上。等到一處挖得差不多了,就移到下一定點。她留下時間讓幼蛤長大,如此循環輪迴,生生不息。 玉珠特別喜歡小潮,因為潮差減少,海水上漲的速度相對較慢,她有充裕的時間篩選大而肥碩的花蛤,加蝦油和蔥花清炒,蛤蜊的嘴巴啵啵張開,那將是晚餐最鮮美的海味。 江頭墘潮間帶/王清勇攝 (六)遷台 升上國中後,玉珠討沰的次數減少了。時緊時鬆的海防政策,常常在哨子聲中從潮間帶倉皇而回;年輕軍人的戲謔搭訕,也讓她打消去海邊的念頭;她也顧忌海風與太陽會傷害細心呵護的姣好面容。只有在某個陰涼午後,禁不住舌尖對海味的呼喚,她把自己包紮成人形肉粽,拿起蠣啄,趁海防哨兵還未出聲喝止的空檔,熟門熟路,很快啄滿一小碗牡蠣。 國中畢業那年,正是馬祖人大舉遷台的時候,每班補給船都有數十戶人家搬到台灣。玉珠也跟著家人遷到桃園。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讀夜校,開始另一階段,沒有討沰,也看不見大海的生活。 玉珠記得,臨行前一天,她與幾位死黨在科蹄澳同學家聚會。那時環境艱難,買不起汽水、餅乾這些零嘴。玉珠提議,由她到「江頭墘」啄蠣,為大家加菜。她跟阿姨借了「蠣啄」,才一會兒功夫,玉珠啄滿一大碗公的牡蠣,乳色蠣汁都快溢出碗面了。大家都說玉珠能幹,阿姨也讚不絕口,把整碗牡蠣調了麵粉,下鍋油炸,金黃色的蠣酥一片一片,大家邊吃邊聊,非常盡興。 搭船那天,媽媽打理船上要吃的鍋巴、滷蛋,牽著小弟;爸爸打包鍋瓢盤碗盛入籮筐,棉被衣物裝入布袋,像平日擔水一樣,一頭籮筐、一頭布袋,挑起擔子登上補給船。 玉珠一眼瞥見廚房牆角,那只伴著她度過童年的「蠣啄」,順手塞入包裡。 (七)野生與養殖 多年以後,玉珠在台灣工作、結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她仍然喜吃海魚,始終不習慣淡水魚的土味。有時也會買些養殖牡蠣,肚子圓白非常大粒,煮槓麵放幾顆。麵煮熟了,那幾顆又大又肥的牡蠣浮在上層,灰塗塗的有點唐突不搭。這類養殖牡蠣,似乎僅適合做「蚵仔煎」沾番茄醬。煮麵、發湯,始終少了大海涵育的清新鮮味。 有一次,友人相邀到竹圍附近的海邊遊玩,海風的腥味讓玉珠想起遙遠的家鄉。玉珠特意帶上那只已經生鏽的「蠣啄」,打算啄一些野生天然牡蠣。到了漁港旁的海灘,果然見到防坡堤、消波塊,密佈許多牡蠣群落。那個下午,玉珠的蠣啄發揮最大能耐,她啄了2斤之多。回到家勾芡煮湯,撒了蔥花、澆上米醋,卻不大敢吃。湯裡隱隱有股柴油味道,蠣肉泛出絲絲綠色,與記憶中的牡蠣品相大不相同。 (八)同學會 家鄉這幾年推行觀光,閩東風情、戰地景觀與「藍眼淚」推波助瀾,吸引很多觀光客。許多久住台灣的遊子,也因航空交通的便捷紛紛返回家鄉,重溫兒時舊夢。 去年夏天,玉珠接到回鄉召開同學會通知。她看了行程,松山搭機到南竿,再到北竿、東西莒。同學會很貼心,特意安排一個下午時間自由活動拜訪親友。她心中暗喜,正可利用這個時段回到「江頭墘」啄蠣,順便看看老家,還有久違的巉巖、中沙、淺灘,以及裂罅洞穴裡那隻有著天線眼珠的螃蟹…。 她興沖沖從櫥櫃裡拿出那只「蠣啄」,仔細用報紙包捲,放在手提包內。出門那天,還特地檢查一番。誰知機場通關時,被海關攔下,說是危險物品不能攜上飛機。玉珠慌了,這要怎麼辦?又無人可攜回,只好讓「蠣啄」孤單地留在海關,任其處置吧! 有了靈活快速的小白船,島際間來往非常迅捷。他們去了許多以前列為禁區的碉堡、坑道,巨大的媽祖神像、芹壁聚落、東莒燈塔,還看了幾間新建的廟宇。馬祖就像小白船尾端洶湧的浪花,正在快速的揮別過去。 自由活動的那個下午,玉珠還是去了常在夢裡出現的「江頭墘」。這裡的每一塊石頭、每一處水塘,都有她年少的記憶。她在潮間帶走走停停,聞聞嗅嗅,驚奇地發現昔時經常攀爬的「中礁」、「樓梯坪」,還有無數嶙峋的礁岩,因為大陸抽砂船日夜抽取,變的形象怪異,且長高許多。她隨意翻動幾個石塊,試著挖掘花蛤,幾隻蟛蜞竄出,始終沒有找到一個。那幾塊她幼時經常「啄蠣」的岩壁,佈滿了一塊一塊的白斑,顯然許多人來此「啄蠣」。 玉珠心想,就算把那只「蠣啄」攜回,大概也無蠣可啄了。 珠螺眺望/董逸馨攝 (九)藍眼淚 旅程最後來到北海坑道,小船搖櫓載她到坑道深處。她依船夫指示撥弄海水,刺激夜光藻激發藍光。黑暗中,她似乎看見遙遠以前的自己,正在海邊「討沰」,那時太陽已下山,天暗黑下來,海水也悄悄回捲爬昇,有幾隻小的幾乎看不見的藍色精靈,在浪花裡舞動,岸上正傳來媽媽的喊聲:「玉珠!玉珠!天暗了,快轉來,海裡溟鬼要出來了!」 (全文完) 註:「蠣啄」,馬祖話,音: (ㄉㄧㄝˋ ㄉㄠˇ),挖取牡蠣的工具。「啄蠣」則是指挖取牡蠣的動作,音:(ㄉㄠ ㄉㄧㄝ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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