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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 【黃岐24小時】
作者: 劉宏文 < > 發表時間: 2016-07-26
這趟回馬協助文獻中心收尾,特意帶上台胞證與護照。若遇天候不佳,飛航關場,或有機會突破關島窘境,循近期開通的黃岐–白沙航線,走一趟海路,到黃岐探個究竟。

社教館改的圖書館涼爽幽靜,是個讀書沉思的好地方,文獻中心就設在圖書館內。千餘冊圖書文獻,洋洋灑灑,分類分項列在書架,為未來馬祖學研究,提供更便捷的查閱環境,也為辛苦蒐羅來的珍貴文獻,覓得藏身之所。

我在閱覽室電腦前坐了兩日,專心致志,總算孵出一些成績。窗外陽光熾烈,口袋裡台胞證頻頻扣打心窩,心神早已蕩到福澳碼頭。遂向主事者告假,「今日去,明日回」,拎了背包,在他勉為其難眼神中,搭午後2點往北竿小白船,轉3點開航的閩珠8號。

黃岐就在橋仔跟芹壁對面,天氣好的時候,甚至可以看到對岸卡車。20年代,橋仔鄭家「源生號」與芹壁陳家「麻纜」船隊,捕魚載貨就是在此海域。麻纜風帆飽張,順風航行,老一輩說需4到6小時;等到冬日北風刮起,逆風頂浪,海上艱險,多數時候都在等待好天氣吧!

閩珠8號輕快地在海面奔馳,綠中帶黃的海水閃著銀光。很難想像,不過20多年前,這個海域艦艇巡弋,水鬼出沒,雙方互射火炮,擴音喇叭相互叫陣;對岸傳來「祖國」、「解放」激越的叫喊,我方送去「起義」、「來歸」溫柔的呼喚。現在8.4海里的距離,航程只需25分鐘;喇叭廢了,手機通了。

黃岐碼頭與客運大樓連在一起,這倒方便,通關後應該有許多選擇,筱埕、苔菉這些小時經常聽父親喃喃的地名,就在附近。出關才發現,喏大客運大樓,空空蕩蕩,只停一台經連江往福州的大巴,什麼客運車都沒有。

我無意去福州,便往鎮上行去。夕照如火,炙烤著港內停泊的上百艘巨型漁船。海港對面,90年代蓋的一批現代化樓房,玻璃牆面閃著耀眼強光,熱度反射,匯集到只戴草帽的我身上。港灣大道零星駛過汽車、摩托車,拖著刺耳喇叭聲。這裡的樓層都沒有騎樓,找不到遮陽之地,只好遁入樓房後面,在巷弄擠出的陰影裡穿梭。

相較前排的亮麗,後排樓房簡陋多了,半開門板裡面黑黝黝,住的大概是當年被拆遷的漁戶。街道散落許多漁網,有的張開曝曬,有的堆在街角;男子忙著盤整拖網纜線上的鐵滾輪,女子補網,竹梭穿插輕巧熟練。

我問婦人:「補你厝的漁網?」她說:「不是,別人傭我補,一天60元(人民幣)。」

每隔幾戶,都有婦人補網,或坐在屋前挑螺肉,很有耐心的一顆一顆剝掉螺肉的皮殼。有一位在剝蚵殼,她說是天然蚵(我們說野生),一斤100元。她還說,要搭船到外海礁島搗,她甚至去過馬祖:「趁黑夜偷偷摸過去,點頭燈,天亮就回來。」我看見盆子裡碩大豐實的「天然蚵」,心裡想,海巡弟兄,你們抓不到的現行犯,就在這兒!

再往裡去是一條老街,叫海豐路。一路曲折蜿蜒向上,僅容摩托車通過,有理髮店、雜貨鋪、金店、菜販、肉攤,還有一座祭祀「水部尚書」的廟宇,隱約留存昔日風華。廟前一株老榕橫過街區,與北竿塘岐「水部尚書公府」同樣祭祀鎮海神尚書公陳文龍。廟宇樣式有些眼熟,大致就是牛角境五靈公廟形式。黃岐舊稱「鳳岐」,「黃」「鳳」福州語發音類似,時間久了生出轉化,塘岐古地名不也稱「長岐」?

街道兩旁有許多狹窄逼仄巷弄,依地勢起伏,如蛛網一般左右開展。民宅散落其間,多是紅瓦石牆,兩邊斗拱伸出,立面幾乎都是木頭疊板牆,皆60年代馬祖模樣。屋前有石階石磨,梳髻穿左襟薄衫的依嬤,坐在門邊搖扇納涼,有婦人挑水嫋嫋而過。

再回到港灣大道,太陽已經下山,人車陡地多起來。港邊尋到一家旅店,頗壯觀,看了房間不甚滿意。連江縣城離此不遠,住宿條件應該較優。跳上一輛破舊小巴,20元,車子嘎嘎地沿著黃岐灣而行,黃昏的海岸抒情優美。此時退潮,像台灣西海岸一樣,海水退得老遠,天地遼闊,露出許多蚵架,曲曲折折的竹枝插在攤上;挖蛤、掘蟶的人群戴著斗笠,縮成一個個黑點,一簇一簇地,在海的邊際蠕動。

車過定海灣,沿途經過大埕、東坪、蠣塢、蛤沙…,這些又是「蠣」又是「蛤」的地名,讓車窗外的海風,聞起來都帶著海與鹽的腥味。車停了,不知名小站聚集了剛從海埔地回來的蚵婦,簍子裡盡是沙蛤、螃蜞、鮑魚、竹蟶…攤在地上叫賣。夫妻模樣的司機與車掌,買了一些,他們笑得愈得意,我的遺憾也愈深!

連江縣城的街道甚寬闊,寬闊到街上行人車輛稀稀疏疏的。曉澳、筱埕一帶是許多津沙鄉親原鄉,大街小巷四處冒出津沙人口音,好像身邊突然聚攏許多熟人。口音是出生印記,甚至可以追溯幾代以前。幼時學講津沙腔:「大姆姆踢到石頭姆,呱地痛,雷地痛;隔蜀暝,還在痛!」,再怎麼學舌,都不靠譜,沒有津沙人唸的那麼抑揚頓挫有韻味。

我想到父親年輕時曾經在這個城市短暫生活,在姑姑的蘇廣店(百貨店)打雜跑腿,18歲的生命蠢動而急切,他卻在此挑水、劈柴、燒飯、送貨,終於在徵兵的壓力下,逃離連江。那時大約就是從曉奧、或琯頭的碼頭離開吧!

找了一家靠近汽車站的旅館,房間還算潔淨,200元住下了。天熱,胃口差,這時才覺得餓。旅館對面有家賣「撈麵」的食店,福州話「撈」就是汆燙,煮麵線「撈」一下,煮青菜也「撈」一下,這連江撈麵倒沒試過。我點了米粉,師傅打開冰櫃,讓我選配料,雞鴨魚肉都有,我選海味,沙蛤、牡蠣加鎖管。米粉端出,呼嚕吞下,總算板回一絲被司機夫婦帶走的遺憾。

晚上睡不好,房間設施雖佳,細節卻沒顧到。隔音不全,冷氣聲過大,汽車站的喇叭聲似乎響了一夜。晨間新聞報導本地氣溫37度,怕曬昏不敢出去晃悠,待在房間也不是辦法。旅館門口有載客「摩的」,問是否知道新華書店?他點頭要我跨上。摩的有遮陽棚,在車陣裡騎得飛快,一會兒到了,付6元。大門斗大的招牌「新華商場」,入內一探、鞋子、時裝、皮箱、超市…,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書店。

又找了一部摩的,這個師傅內行,他說整個連江縣就一間「新華書店」。沒錯,毛體書法一眼認出,全中國一式招牌。只是這唯一的書店委實令人失望,賣得都是中小學生用書,字典、科普、英語,還有一些世界名著的翻譯套書,其他文史哲、醫療、教育、法律、政治一概沒有。店裡冷氣很強,女店員聊天聲音很大,其實也沒什麼好抱怨,我們的連江縣可是一間書店也沒有。

11點左右,搭上連江開往苔菉途經黃歧的大巴。正是滿潮時分,跨越定海灣的大橋下方,海水漫漫,許多保麗龍浮筒、斷裂的竹蒿、塑料、零散地在海裡浮沉,彎角的沙灘上更是堆積如山,連黃岐港內也厚厚一層,有如未清理的疽疤;與近年來在馬祖海岸肆虐的海漂垃圾,一樣醜惡礙眼。

島上政治人物熱衷交流,不時到對岸參訪,參與論壇、座談之類,觥籌交錯之餘,始終未能有效解決垃圾問題。我倒有一個想法,保麗龍、塑料浮筒,這類難被風化分解的大型聚合物,應強制編號管理,要求養殖戶漆上,不定時抽檢,若被颱風打散,不論飄到何處,冤有頭債有主,追究便是!

大巴開到黃岐嶺上,車掌說到了。原來這車只是途經黃岐,就好比要到津沙,卻在雲台山下車。這下慘了,12點多的太陽讓樹蔭都縮進去,徒步下山總要3、50分鐘。天公疼我,沒走多遠,對面一部摩的猛按喇叭,要價5元;小夥子,10元我都給。我心想。

離搭船還有一點時間,想提早到客運碼頭吹空調,補眠一番,大門深鎖不給進去。想去附近的畚箕山公園,探查一下當年瞄準馬祖的火炮陣地,又擔心下山叫不到車,留待下回吧!

回程還是搭閩珠8號,3點準時開航,從巨大的鐵殼船旁駛過。休漁期間,近百艘大型漁船泊在港內,像艦隊一般蓄勢待發,相較之下,馬祖傳統木構漁船像個業餘玩票的。漁人整修拖網滾輪,婦人孜孜補網,還有新的、淺綠色的魚網堆在屋後門前。漁船一旦出航,日夜撈捕,拖網數量、網目粗細,以及海底雙拖大小通吃,我們的漁民4、50年前就已經敗走台灣了。

下午四點半,重新踏上福澳,碼頭邊的樓房在陽光下特別清亮。穿過一片海峽就能穿過一段時光,空間位移換取時間回溯。過去的24小時有如回到童年夢境,在馬祖已然消逝40年的時光,彷彿都回到眼前。

但童年是回不去的,童年沒有懷舊,一切猶待命名,一切都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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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岐漁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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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網婦人日掙6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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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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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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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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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過馬祖的搗蚵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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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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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貨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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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部尚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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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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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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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髮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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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塑膠鞋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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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眺畚箕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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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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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船及垃圾
作者: 劉家國 < > 發表時間: 2016-07-28
從宏文的文章中發現了這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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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為這張照片,解開了東引天后宮一座石製香爐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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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阮鳳舞臉書)

東引天后宮的陪祀神「犁麥大王」神龕前也有一座石製香爐,上面陰刻(上排)尚書公、(下排)鳳岐鏡、(底排)劉?仁叩謝,據地方耆老表示,原本東引北澳也有一座「尚書公」小廟,後來因興建碼頭被軍方拆除,民眾將神明移到天后宮,安放於犁麥大王神龕。原來,不論北竿、黃岐的水部尚書公都系出同源,都有尚書公的信眾。
作者: 游桂香 < > 發表時間: 2016-07-29
宏文兄的文章好生動,讀著彷彿跟著他走了一遍黃岐、連江。
東引的石製香爐,我在民國97年作民俗及相關文物調查時就作了記錄(也曾建議登錄本縣古物),那時作的田野調查,有位鄉親說那是王禮民校長的岳母從黃岐奉迎來的,也向王校長夫妻求證過。後來101年我走訪黃岐,白馬尊王廟的廟額上也是寫著鳳岐,原來鳳岐就是黃岐。
正如站長所言,馬祖有些謎底,還是要到對岸尋求的。
作者: 劉宏文 < > 發表時間: 2016-07-30
謝謝家國兄與桂香小姐的回應。

沒想到我在黃岐尚書公府看到的一段碑文,居然牽扯出東引犁麥大王駕前香爐的故事。以前不知「鳳岐」境在哪裡,現在合理推測,有百年歷史的石製香爐,可能是來自黃岐的劉姓信眾敬獻,也可能如桂香所言,是王禮民校長的岳母或其先人從黃岐奉迎而來。

香爐不大,卻有些分量,可以想像先民,為了在窮山惡水的海島搏命生存,如何懷著虔誠與敬畏之心,戰戰競競,將石製香爐以及對未來的希望,從黃岐漂洋過海帶到東引,當年應該是搭乘「麻纜」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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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岐尚書公府碑文


另外,我也要感謝楊綏生縣長,以私訊告訴我「搗蠣」的寫法不夠準確,應該寫成「啄蠣」。楊縣長說,鳥類以喙啄食,馬祖人海邊挖取蚵肉的鐵器,就是做成鳥喙形狀(音:ㄉㄧㄝˋ ㄉㄠˇ;讀如:耊搗),敲擊蚵殼挖取蚵肉的動作,就像鳥類或雞群啄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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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蠣啄」


我寫時以音找字,想到譏諷語「磕頭如搗蒜」,這個「搗」有點頭之意,未及深思,就直接沿用。經楊縣長指點,「啄」比起「搗」無論意義與形象皆生動多了。

人間處處有良師,感謝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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