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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 我從海上來(之一):馬祖阿珠
作者: 劉宏文 < > 發表時間: 2016-04-23
前言

 去年在前輩鄉親指導下,執行桃園市文化局委託的〈桃園市馬祖鄉親移民史初步調查計劃〉。感謝同鄉會曹秋萍理事長與瑞發社協王國棟主委,以及許多桃園鄉親的協助,順利完成了十多位鄉親的訪談。訪談資料已經寫成報告交到文化局,將來會以專書的形式出版。

 為了讓更多的鄉親瞭解四、五十年前,第一代移民蓽路藍縷、辛苦打拼的真實歷程,在徵得受訪鄉親許可後,會陸續以〈我從海上來〉專題,在馬祖日報與馬資網刊出。

 第一篇貼出的是劉美珠女士的訪談。感謝美珠花了一個下午的寶貴時間與我閒聊,她的每一個字、每一段話都是馬祖移民的日月星辰,有汗水與眼淚,也有歡樂與安慰。

 「我從海上來」是詩人鄭愁予〈如霧起時〉的名句,邱新福兄建議作為篇名,我也覺得適當。希望將來能與更多旅台鄉親盤講、交流,為鄉親在台發展的生命故事與情感經驗,留下更多美麗而動人的身影;有若〈如霧起時〉描述的那位旅人,帶回二十二顆航海之星,如燈塔的引光,照亮闃黑無明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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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海上來(之一):馬祖阿珠

新婦

 民國64年我高中畢業,參加馬祖衛生院辦理的護理班,受訓半年,結業後在衛生院擔任「實習護士」。我是長女,下有五個妹妹一個弟弟。父親捕魚,母親種田,弟妹眾多,食指浩繁。每日趁著上班前的空檔,摸黑起床,要挑幾十擔的水到田裡,幫媽媽澆菜,下班後也一樣,忙田裡的農事。妹妹們則負責家務,挑家裡的用水、煮飯、洗衣服。那時馬祖的家庭都差不多,因為捕魚收入非常不穩定,種菜就成為漁家的重要副業。

 我於民國68年結婚。先生是同村的學長,初中畢業即保送到鳳山的陸軍幼校就讀,而後直升陸軍官校。民國五、六十年代,馬祖地區許多初中與後來的國中及高中畢業生,都去報考官校,成為職業軍人。有些甚至更早,國小畢業就到更遠的金門就讀第三士校,只因為部隊吃食正常,三餐可吃香噴噴、落到桌上會彈起的米飯。軍人隨部隊移防,長年不在家裡,夫妻聚少離多,但是因為收入穩定,家眷又享有水、電等優惠,對於貧苦家庭無力升學的青少年,不啻為一條人生大道。

 我奶奶很疼我,訂婚不久,就交代我先生一定要有房子才能娶回孫女。老人家認為女人結婚一定要有固定的居所,才能有安定的生活。民國67年我先生省吃儉用,用他三年在部隊的存款,與一部分貸款,花了四十七萬元,那時是一筆大數目,在桃園八德更寮腳,他的親戚住家附近,買了一棟透天厝,我在這間房子一直住到現在,已經住了三十五年。

遷台

 剛搬來台灣,覺得很惶恐,先生駐防部隊,有時要調去外島,經常二、三個星期甚至一個多月才回家一次。先生收入雖然穩定,但要繳交房屋貸款,要跟會,還要面對孩子出生後的未來;我在家裡也沒閒著,時刻想到如何增加收入,減輕先生的負擔。那時更寮腳附近有許多小成衣工廠、鞋廠、雨傘工廠等,我就在家裡做家庭代工,縫雨傘、做鞋面、組裝電子零件…等,有什麼做什麼,每個月也多多少少掙得一些,不無小補。

 民國70年前後,我娘家的父母也覺得馬祖沒有什麼生計,魚源枯竭,種菜要跟人搶水,靠天吃飯,風吹雨打經年,也僅夠餬口而已。我就慫恿爸媽搬來台灣。媽媽進入聯福製衣廠,負責剪線頭,爸爸到蘆竹一家染整公司上班,在更寮腳附近許多馬祖搬來的人都在一起,有人就在瑞源社區、瑞發社區買房子,爸爸媽媽也買了一間。

聯福

 那時在聯福公司上班的馬祖人很多。每天工作時間很長,從早上八點到晚上九點,幾乎每天都這樣。初來台灣,馬祖人其實很感謝聯福公司提供工作機會。我媽媽就說,在聯福公司上班剪線頭,每天有冷氣吹,坐著工作,有時還可以聊天,比起在馬祖颳風下雨,夏天太陽毒辣,冬天北風刺骨,還要跟別人家搶水,挑水挑糞的,比起來聯福輕鬆多了。最主要的是收入穩定,只要正常上班,多加班,每個月可以領到一萬元出頭。如果一家三口在工廠上班,每個月就有三、四萬元的收入,這樣每個月可存二萬多元,二年下來存的錢可以買一棟平房。

 所以那個時候的馬祖人,大家相互通報,都到聯福工廠、華盛工廠上班。許多孩子國小畢業,國中畢業不再升學,就進入生產的行列。有些繼續就讀夜校,那時有振聲高中、新興工商、育達商職等,都有夜間部可以就讀。白天上班,晚上讀夜校,成了許多移民青少年的生活模式。

工讀

 由於白日上班辛勞,讀夜間部就沒有精力放在課業上,於是求學變成只是為了求得一紙文憑,學生、學校彼此好像有默契,只要曠課不要太過分,在班上睡覺、聊天變成常態。考試時老師畫重點,其實是變相的洩題,一般都會讓學生過關。因此夜校畢業生極少繼續升學,就讀大專院校更是鳳毛麟角。高中或高職畢業的學歷 ,對於技術性要求較高的工作或許有一些幫助,譬如倉儲、會計、文書…等工作,但主要在找對象,女生嫁人或男生娶媳時能夠提高身價,找到理想的對象。

飲食

 60年代,馬祖由於資源稀少,謀生不易,日常吃食也極為粗糙簡略。主食是番薯簽,稍好一些將番薯簽混煮白米,而且已經是發霉長米蟲的戰備米,米粒往往已被米蟲蛀空一半,另一半煮熟後口感粗糙,粉粉垮垮,毫無米飯的香甜。純粹白米飯只有駐軍部隊才能見到,以致於有的小孩從軍只為了能吃到鮮香密實,落在飯桌上能彈起的白米飯。雞鴨魚肉只有逢年過節才有,拜神祭祖之後,家人分而食之,往往一餐只能分到一片肉,一塊雞。

 搬來台灣後,首先感覺此地的雞肉比馬祖便宜許多。有了收入,發現排骨、豬肝、豬心之類,在馬祖極為珍稀的肉類,也不再是遙遠的渴望。倒是蔬菜還須用買的,頗不習慣。因此,市場買菜,盡量買雞肉、豬蹄、豬肝、豬尾巴。雞肉作酒糟雞,煮麵線,幾乎天天吃。找個不上班的假日,多數是國定假日(因週六、日往往要加班),蹄膀、豬尾巴買回自己料理,除毛、刮垢,燉煮花生,澆上老酒,一家吃得香噴噴。

 青菜、水果甚少吃食,尤其是水果,馬祖不產,4、50歲的移民幾乎不會主動購買。最常吃的水果是橘子,香蕉。橘子保存的久,馬祖進口一些,但甚昂貴,只在過年買些祭神拜祖。香蕉則因便捷,剝開即可吃食,最主要的原因是量多價廉,比馬祖便宜許多。

 這三十多年來,我們仍然維持家鄉的飲食習慣。以前先生在部隊,跟著部隊搭伙吃食,沒有選擇。休假回家,就一定要吃到魚,而且是海魚。馬祖人不喜吃淡水魚,嫌有一股土腥味。現在退休在家,中餐、晚餐一定有一盤魚。我家三妹嫁到東引,東引是海釣天堂,海產富饒,她們不時會託人或者寄來新鮮的冷凍魚,漁產我們家長年都有。

工作

 結婚一年後,小孩出生,我一面照顧小孩一面仍然利用空閒時間繼續家庭代工,一直到孩子上幼稚園。

 後來,鄰家一位小孩託我照顧,我心想幼兒教育一直是我的興趣,便嘗試利用家裡一樓空間作安親班。這期間我一面到復旦中學幼保科進修幼兒教育相關課程,一面接受附近鄰居相托,照顧五、六個孩子。由於住家就在國小旁邊,附近許多年輕的家長要上班,安親班照顧的小孩愈來愈多,最多的時候同時有十五個孩子。

 安親班除了注意孩子的安全,教導孩子常規,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也要督促孩子作功課。每天下午,低年級孩子放學後,我就開始忙碌,接送小孩、照顧小孩。由於我照顧的細心,與孩子相處愉快,家長也很放心將孩子交給我。也因為這樣,我必須經常低頭與孩子溝通,督促他們作功課,經年累月,我的頸椎逐漸變形突出,也許跟我早年在馬祖挑水壓迫到頸椎有關。

病痛

 起先煮飯炒菜時,我覺得右手無力拿鍋鏟,甚至連拿起鍋蓋都很吃力。我是個很能忍的人,小病小痛咬一下牙關也就過去了。頸椎不舒服,我甚至還跟家人到大陸旅遊;有一天中途回旅館,痛得幾乎沒辦法走完後續行程。回台灣後,忙東忙西,我還不急著看病。

 直到馬祖北竿機場開通,我跟爸媽搭機回馬,那是我離開馬祖十七年後首次返鄉。馬祖脫離軍管,變化很大,牛角村蓋了許多鋼筋水泥的房子。我這時卻發現右手劇痛難忍,到馬祖衛生院看診,剛好有台灣的醫生來外島支援,是一位骨科醫生。這位醫生很有經驗,看到我的症狀立刻斷定應該是頸椎壓迫神經,而且狀況嚴重,叫我立刻回台灣看診動手術,否則手臂難保。

 我很猶豫是否要動手術,聽人家說脊椎開刀很危險,傷到神經變成半身不遂也不無可能,但不動手術擺在眼前的就是我的右手無法使力,而且痛徹心扉,沁骨難忍。在先生與家人的鼓勵下,民國94年,我終於在恩主公廟醫院動手術,校正頸椎。

 出院後手臂不再疼痛,但卻發現傷到聲帶,聲帶無法振動發出正常的聲波,僅能發出氣音;特別是講電話,由於旁人無法看到我的嘴型與表情,我心急如焚,對方卻奇怪我為何不作聲?

 這種情況下,我又動了二次聲帶手術,現在可以出聲,所幸溝通沒有困難,但還是有些沙啞。為此,我也停了十八年的安親班。

年節

 過年過節,我仍然維持馬祖習慣,只是我先生從祖母一代開始,篤信基督教,這在馬祖是極為少數的信仰。我們過舊曆年照舊圍爐,一家團圓,我會煮一桌菜,也飲少量的老酒,讓孩子感受傳統年節的氣氛,但不燒紙錢,不拈香。

 端午節我會包馬祖傳統的粽子,一片粽葉捲成竹筍狀,包入圓形糯米加入浸泡過的的生花生,再添一些鹼水,棉線紮好二十粒一串,綿綿長長,非常秀氣好看。包好的長串粽子入鍋加水,煮開後轉小火,大概燉煮三小時。糯米熟了,粽葉的清香滲入,呈淡青色澤,有一股清爽的草葉香,黏稠不沾牙,非常好吃。台灣的粽子四方形,比較粗重厚實,配料多而且重油重鹹,固然有料,但太油膩了,吃不慣。

語言

 在台灣奮鬥打拼,有許多機會。我只是盡我的能力照顧好這個家,盡力為下一代創造更好的生存環境。來台灣這麼多年,最遺憾的是沒有學會台語,不能用台語流利的溝通。經營安親班時,經常有家長打電話來,講台語,我都拜託他們講國語,他們也能體諒。跟孩子溝通當然都是講國語。

理財

 馬祖人持家理財都很類似。除了做生意的跟銀行借貸、周轉、投資,一般薪水家庭,勞工、軍公教,理財的模式大同小異。馬祖人習慣跟會,多數是每個月一標,誰的標金高,他就標回會員的會金。從我小時候開始,媽媽就跟會,遇有子女結婚、買房子,或需要一筆大錢,首先想到的就是標會。

 我這幾年也都跟會,多少年來都固定跟一個會首,而且是在馬祖,會腳也都是老面孔,變動不大,如此比較安穩。會滿期以後,就存到銀行賺利息,或者買房子。

 民國86年,我在住家附近買入兩間單層平房,是二十多坪的水泥瓦房,很小。四年前拆掉重建,花了八百多萬建成四層樓的公寓,每層三房二廳,可以給孩子住,也可租給別人。現在年輕一輩會買基金、股票、或買儲蓄保險,我這一輩人,仍然習慣跟會、定存、買房子。

未來

 這幾年孩子大了,我們姊妹約定除了每個月固定給娘家零用金,每年輪流主辦旅遊活動,父母親與兄弟姊妹一起出遊,地點國內外都有。輪到的人負責籌畫,大家分攤經費,已經持續辦了六年。

 我與鄰里互動很好,十多年來,我持續加入社區志工,作環保,也是社區婦女會的幹部。我是一個閒不下來的人,有一次騎摩托車摔倒,先生就不讓我騎車。他常笑我,還好沒讓我學會開車,不然趴趴走,整天看不到人影。

 社區裡也有幾位馬祖來的孤苦鄉親,因為孩子不成材,沒有妥善照顧,我曾連續一個多月買便當去探視他,跟他的孩子聯絡,幫忙他申請外勞照顧,可惜外勞還沒有到家,老人家已經往生了。

 我先生目前擔任鄰長,我們鄰有六十多戶,一個鄰比馬祖的一個偏鄉人口還多。里長競選時邀我陪他拜票,許多人還以為我要出來選。我在這個社區住了三十五年,很習慣社區的生活,平常在家帶外孫還附帶當褓母照顧一個小孩,有空就做志工。人就是要動,要跟人家往來說話。雖然不講台語,但大家都認識我這個從馬祖來的阿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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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台鄉親劉美珠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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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爾正、劉美珠賢伉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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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獲105年閩籍旅台社團個人績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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