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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 【戀戀八三么】/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作者: 劉宏文 < > 發表時間: 2016-01-29
 去年十月間,受桃園市政府文化局之託,回馬蒐集寫作〈桃園市馬祖移民初步調查計畫〉的資料。到北竿時,與老同學好蓮及天喜夫婦相聚,徹夜歡談,樂以忘齡,彷彿又回到在竹蒿坪度過的中學時代。

 那天隨好蓮從上村一路往芹壁,在跌宕曲折的山路裡穿行,我像小學生一樣,沿途聽她講北竿種種傳奇、軼事,各樣野蔥、藥草,還有民居、防空洞、村廟、海盜……;歷史與當下、神佛與人間,彼此交融穿插,繁花似錦,是那樣一個瑰麗迷離的世界。

 後來天喜夫婦也來了。我們就在好蓮經營的「芹壁食屋」晚餐,吃她隨手採摘的野菜,還有釣客留下的新鮮鱸魚。好蓮手腳俐落,一邊招呼我們,還要照顧幾位背包客。好蓮說:「吃過她的料理,就變成熟客,像候鳥一樣,不時都會回來!」

 我們一邊享用美味的晚餐,一邊講很多很多的過去,也講一點點的未來。天光稀微,風從海面吹來,不遠處龜島靜靜趴臥,好像也在凝神聆聽,饒有興致地旁觀我們的過去與未來。

 回台後,以好蓮與天喜夫人提到的北竿八三么故事為原型,寫成〈戀戀八三么〉,今天中時《人間副刊》刊登了。

 謝謝好蓮,謝謝天喜夫婦。

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60129000827-260115

【戀戀八三么】

 中午過後,太陽向大坵方向傾斜,蟬聲漸漸歇止,相思樹的陰影在馬路上大塊大塊蔓延,塘岐澳口吹來的海風驅散了水泥熱氣。偶而一部軍車緩緩地爬上半嶺,往橋仔駛去,留下一陣黑煙。

 三點半了。光俤嫂看看手錶,揹起籮筐,門依呀推開,暑氣迎門而入,陽光晃晃,照得人睜不開眼。今天是星期四,她不去田裡澆水、栽菜,她要去八三么收衣服。八三么在「半嶺」山腰,一排粗陋的水泥房子漆成暗灰色,掩映在相思樹與木麻黃交錯的林間。

 水泥房子隔成九間,中央那間的牆上掛著小姐的照片,伊士曼七彩,正面的、側面的、直髮的、燙捲的,都有一張年輕的臉,塗抹艷艷的口紅對你微笑。照片下方擺了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士官長老余坐在那裏賣票。沒事就趴搭趴搭抽新樂園,薰黃的手指頭翻捲票卷,點數鈔票,大老遠就可聞到老余身上的菸臭。小姐各住一間,屋內就一張床,一個塑膠衣櫥,洗臉盆擱床頭櫃上,床底還有一具好大的皮箱。總是有兩、三間的房門闔著,說是到台灣休假去了。

 光俤嫂就住在山下「隴裡」。這半年來,每個星期四,趁著阿兵哥莒光日,小姐休息,就到半嶺八三么,一間一間收攏髒衣服帶回家洗滌,大件五元,小件三元。光俤嫂的屋後有一口井,她在清水裡滴幾滴明星花露水,晾乾後便會有一股清香。這些衣服奇形怪狀,鄉里人從未見過,有些袖子鼓起像廟裡的燈籠、有些綴滿銀閃閃的亮珠,洗得時候要特別小心;有些褲子寬大如門板、有些窄窄小小,像對角摺疊的手帕,不知怎麼穿上去。光俤嫂一件一件攤開,紅的、綠的、黃的、藍的,有如五顏六色的風箏,在陽光下盡情飛舞。

 星期天生意好,小姐們穿上她洗的衣服,施胭脂、塗口紅,精心打扮一番,在自己的房間等待上門的軍人。光俤嫂特別記得一位頭髮中分,梳得筆直的小姐,抱著一隻毛茸茸、棉花球一樣的小白狗。她只穿黑色的衣服,連腳指甲都塗上黑色的蔻丹。光俤嫂不知道她的名字,心裡暗暗喚她「長頭髮」。每次將折疊整齊的衣衫交給她,都會額外的多給三十、五十。光俤嫂注意到她的床頭,貼了一個「忍」字,有臉盆那麼大。老余說,那是「長頭髮」自己寫得,她上過專科,喜歡看書,毛筆字寫得很好。

 「長頭髮」很年輕,很瘦、很白、也很漂亮。上門的阿兵哥、老少軍士官都爭著買她的票。「長頭髮」告訴老余,她每天只做十個客人,一票也不多賣。老余嚴格管控,別的小姐的票可以代買,人多就在地上放著寫上名字的鋼盔排隊;只有「長頭髮」要親自現場買票,驗明正身,誰買了票,老余都記住了。老余每天賣出八張,他自己暗藏兩張。光俤嫂就笑老余是個老不羞:「每天兩張票,你賺多少錢?能撐多久啊?」老余抽菸,不吭聲。

 光俤嫂說,「長頭髮」做完生意,不像其他小姐圍在一起吆喝丟骰子、打四色牌賭錢;或讓光俤嫂到附近的館店買回酒菜,飲酒划拳喝得醉醺醺。她一個人躲在房內,不跟人來往。天氣好的時候,便牽著她的棉花球,黑衫黑褲黑涼鞋,還戴一幅大大的墨鏡,從半嶺、隴裡,一路晃悠到塘岐街市。她不講話、不招呼,墨鏡遮住的臉沒有表情,她買水果、日用,阿莎力,從不講價。那棉花球似乎知道主人心意,走著走著就領她往后澳沙灘,海風揚起頭髮,她想起同樣腥鹹的那個遙遠的夏天,她跟他在海灘奔跑,男子的面容清晰又模糊,她的眼淚就從墨鏡底下滑落。

 姊妹淘裡的「玫瑰」,壯碩黝黑,大眼濃眉,燙一頭捲髮如獅王,言語行事有大姐頭作風。軍方當局每月安排姊妹到離島大坵、高登接客,年輕後生不願去,說那裏的官兵粗暴生猛,累癱了要休息好多天。玫瑰每個月都代她們去,笑稱別人是義務役,她服志願役。她愛飲酒,每喝必醉,又哭又鬧,像媽媽桑一樣數落「長頭髮」,說她傻傻被大學生騙,生了個女兒不認帳;大學生出國不回來,她盼呀盼呀,沒盼到人,自己卻流落外島。玫瑰勸「長頭髮」不要假仙,說什麼一天只接十個人客,為那個負心男守貞嗎?別笑死人了。這裡遠離傷心地,沒人認識你,快快賺錢回台灣,做小生意重新開始吧!玫瑰喝五加皮、竹葉青,一杯又一杯,口中喃喃碎碎念,不知何時已經轉成咒罵自己的男人了。

 老余告訴光俤嫂,「長頭髮」像極了留在湘西老家的妻子。他們那裏的女子個個明眉皓齒,長得都像宋祖英,水汪汪的眼睛會說話。光俤嫂後來在電視看到宋祖英唱茉莉花,嚇了一跳,還以為是「長頭髮」呢!老余說,那年他隨部隊來台灣,女兒才周歲,現在應該跟「長頭髮」差不多年紀。他每次買兩張票,一張票二十分鐘,他就可以跟「長頭髮」聊大半小時,聽她輕輕哼唱「暗淡的月」,台語聽不懂,悲傷的歌聲卻將老余帶回夢裡的湘西,回到山腳下的土磚房。要是誰對「長頭髮」不好,誰做了什麼,誰欺侮「長頭髮」,老余賣票清清楚楚,他會尋到部隊,揪出來拼命。

 一天,像平常一樣,老余持兩張票,等到最後一個客人離開,才去敲「長頭髮」的房門。「長頭髮」懨懨無神,看起來很疲倦。老余就問,是誰欺侮你了?她說女兒生病,要回台灣。老余愣了一下,心裡明白「長頭髮」回去大概就不會再來了。老余買了兩瓶陳年高粱酒送她,還要為她餞行。 他們去芹尾上村一家新開的小吃店,年輕的老闆娘爽朗親切,對她們沒有二心,姊妹淘都愛去那裏。

 「長頭髮」那天喝了點酒,對老余說:「你在我身上花了不少錢吧!」老余不說話。

 「帶我去看你住的地方。」老余單獨住在營區廚房邊的矮房裡。

 老余有點為難:「沒什麼好看的,都這麼晚了。」

 「長頭髮」抱起棉花球,執意要去。他們走在通往營區的土階上,天空黯烏寂靜,老余在前面打著手電筒,風吹得芒草簌簌嗦嗦,棉花球汪汪叫了兩聲,突然從草叢竄出一頭狼犬,尖齒狺狺,霎時撲向棉花球,「長頭髮」驚嚇倒地,老余來不及制止,狼犬順勢在她大腿咬了一口,血流如注,染紅了路邊的矮草,棉花球跑得無影無蹤。

 老余慌了,抱著「長頭髮」奔到營部醫務所,年輕的醫官探查傷口,大腿到膝蓋糊成一團。醫務所簡陋,就幾樣瓶瓶罐罐擺在架上,醫官打了一劑針藥,迅速運送北高醫院急救。

 老余一路陪伴,「長頭髮」不斷咳嗽、喘氣、神智昏迷,全身抽蓄抖動。夜已深了,急診室裡醫官忙進忙出,老余焦急地等在室外,依稀聽見門縫裡透出斷斷續續「過敏」、「盤尼西林」…,他聽不懂的醫學名詞。屋外闐黑,星斗歷歷,遠方傳來海浪拍擊礁岩的聲音,一陣又一陣,像老余惴惴的心。

 天微微亮,疲憊的醫官步出急診室,清涼的空氣混雜濃濃的藥水味。

 「救不回來,她過去了。」醫官平靜的對老余說。

 老余木然無語,棉花球不知被誰帶到急診室門口,定定地盯住老余。老余一把抱起,海風獵獵,蘆葦花輕輕搖擺,早班交通車已經開到山下了。

 老余協助辦理了「長頭髮」的後事,火化後的骨灰軍方護送回台,年輕的衛生所醫官受到懲戒。光俤嫂依舊每星期四到半嶺收洗小姐的衣衫,滴上花露水;陽光下的衣衫像往日一樣繽紛飛揚,只是不見黑色的衫褲,一件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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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取自中時〈人間副刊〉刊頭,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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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嶺八三么舊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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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裡住戶都已遷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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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喜夫人當年在此擺水果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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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時八三么改懷道樓官兵休閒中心,現已廢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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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么票券,翻攝自林金炎老師特約茶室貼文。
作者: admin < > 發表時間: 2016-01-30
《北竿鄉志》有一段北竿特約茶室的記載:

馬祖地區的「八三一」成立甚早,四十一年就在南竿鄉復興村設立,五十年左右,北竿成立分部,由北高指揮部經營管理,位在塘岐街上今台江飯店位址,當時規模不大,服務生約十人左右,最初僅設士官部,五十三年增設軍官部。後來搬遷至今「懷道樓」位置,再增設戰士部,規模擴大,服務生增至二十餘人,後來移轉民間經營,由塘岐村民陳治總接手五年多,八十年中止營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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